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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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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拉賓諾維茨坐著裝滿生活用品的陳舊貨車回來,後面跟著兩輛裝著淡水和柴油的槽車。這就激起了工作熱情,從黃昏一直幹到深夜。猶太人叫著、笑著、唱著,把貨物傳遞到舷梯,傳過甲板,傳下艙口——一袋袋的麵粉和土豆,一網袋一網袋生了蟲的捲心菜和別的沒長好的、疙疙瘩瘩的蔬菜,一捆捆的魚幹以及一箱箱的罐頭食品。衣衫襤樓的土耳其船員把輸油管和輸水管搬到船上,只見這些管子不住地顛簸、跳動著,發出呻吟聲;他們扣下艙口蓋,笨手笨腳地修理著起錨機,盤起繩索,罵天罵地,用錘子敲打,東奔西跑。這艘舊船像是感染到即將啟航所引起的興奮,吱吱嘎嘎地響著,搖搖擺擺,把停泊的纜繩繃得緊緊的。寒風陣陣掀起大浪湧過防波堤,然而高興得說個沒完的乘客不顧寒風,仍然擁擠在搖晃不定的甲板上觀看準備工作。當他們下去就餐時,在耀眼的半圓月下風已越來越大,將近八級了。 娜塔麗穿著一件紫色的縐綢衣服,臉上搽了點胭脂和口紅,猶豫不決地站在拉賓諾維茨艙房門外搖晃的甲板上。緊緊裹住她雙肩的是埃倫的灰圍巾。她歎了一口氣,敲了敲門。 「嗨,喂,亨利太太。」 在肮髒的艙壁上原來釘那些裸體姑娘畫片的地方顯出一塊塊淡黃的長方形。除此以外,還是和以前一樣充滿臭氣和淩亂:沒有鋪好的床、亂堆著的文件、盤旋的煙草煙霧和掛在衣鉤上晃動著的衣服所散發出的勞動者氣味。他關門時說:「這不是賽拉·愛羅斯基的衣服嗎?」 「我是從她那兒買來的。」娜塔麗靠在門口穩住身子。「我討厭老穿在身上的那件咖啡色羊毛衣服,真是討厭極了。」 「我們去和尼斯當局談話的時候,賽拉總是穿這件衣服。她對付法國人倒很有一套。」 「我對她簡直不瞭解。我對於你們所有的人都太不瞭解啦!」 「你的娃娃怎樣啦?」 「病了。他老是抓自己的右耳,他還發燒。」 「你帶他去過醫務室嗎?」 「去過了。他們給了我一些丸藥讓他吃。」 「嗯。你們和我們一起走嗎?」 「我還沒拿定主意。」 「這並不困難。」他把辦公桌前那張椅子讓給她坐,自己蹲在鐵甲板上。「怎麼對你自己最有利,就決定怎麼做。」 「你到底為什麼把我們帶上船來呢?你只有給自己添麻煩!」 「心血來潮,亨利太太。」他使勁吸煙。「我們由尼斯開船的時候並沒打算停在這兒。發電機燒壞了。我只好在羅馬弄一台發電機的電樞,同時再弄點兒錢。我和赫布·羅斯聯繫,他告訴我說你叔叔在那兒。我很欽佩他,所以——」 「你的乘客都是從尼斯來的人麼?」 「不,都不是。他們是猶太複國主義的先鋒,現在是難民了,大多數是波蘭人和匈牙利人。他們本打算由黑海邊的康斯坦察走——一般都是走這條路線的——可是為他們疏通的那個羅馬尼亞人拿了他們的錢跑掉了。他們被猶太人代辦處轉來轉去,轉了幾個月,最後到了法國的意大利佔領區。對猶太人說來,那倒是個不壞的地方,可是他們不管怎麼樣都要繼續到巴勒斯坦去。這正是我要做的事,把猶太人送到巴勒斯坦去。瞧,就這麼回事兒。」 「你們是直接去巴勒斯坦,還是經過土耳其?我聽到過兩種傳說。」 「我說不準。關於這一點我會在海上收到無線電信號的。」 「要是你們經過土耳其,你就得帶你們的人非法穿過敘利亞的山區,是嗎?敵對的阿拉伯國家?」 「我以前就這麼幹過。如果我們能直接回家,我們當然會這麼做的。」 「你們的發動機會在海上出毛病嗎?」 「不會的。我是船舶機械師。這條船是舊了,可這是法國貨。法國人造的船都挺好。」 可是超員呢?底下那些重重疊疊的鋪位——簡直像廁所裡敞著的長槽!假如又來一次連續三天的暴風雨呢?疾病不就得蔓延了嗎?「 「亨利太太,這些人是經常受到惡劣的條件鍛煉的。」 「難道你就沒想到過,」她擰著手裡的圍巾。「你們這條船開不成嗎?辦理離港手續可能只是個圈套,為了要把我叔叔悄悄騙走嗎?就在維爾納·貝克露面之後,你們拿到了你們的文件,這太巧了。」拉賓諾維茨做出表示懷疑的鬼臉。她很快地講下去。「我現在想到一件事。要是我們離開『救世主號』的話——我不是說我們會離開——可是要是我們離開,埃倫可以堅持要求直接去土耳其領事館。我們在那兒等你通過海岸警衛隊轉播的信號,說你們已經過了三英里線。要是沒有信號,我們就要求土耳其給予避難權,並且——你笑什麼呀?」 「這兒沒有土耳其領事館。」 「你說過有的呀。」 「他是名譽領事,一個意大利銀行家,可巧,是個改變了宗教信仰的猶太人,挺幫忙的。最靠近的領事館在亞得里亞海邊的巴裡。」 「唉,見鬼!」 「不管怎樣,領事館不像大使館那樣能給予避難權。」他微笑得更厲害了。「你很費了些腦筋,是嗎?」 「唉,我連信號都想好了。」 「真的嗎?是什麼呢?」 「嗯——」她有些窘地講了出來——「『明年在耶路撒冷。』就是逾越節塞德餐 的最後一句。」 「我懂得這是什麼。」他的笑容消失了,顯出嚴肅認真的表情。「聽著,亨利太太,意大利人不需要大量饑餓的無國籍猶太人。我們會走的。你也該來。」 「哦,我應該?為什麼呢?」船和碼頭碰撞,這個煙霧騰騰的小房間也就不住搖晃,使娜塔麗想要嘔吐。 「就說因為你的娃娃是猶太血統,就該去猶太人的故國吧!」 「他只有一半猶太血統。」 「是嗎?問問德國人看。」 「嘿,難道你不知道我對巴勒斯坦沒有感情嗎?一點都沒有!我是個美國人,完全沒有宗教信仰,嫁給了一個信基督教的海軍軍官。」 「給我講講你的丈夫吧。」 這個問題使她嚇了一跳。她很不自然地回答說:「我有很久沒見到他了。他在太平洋什麼地方的潛艇上。」 他拿出一個破舊的皮夾,給她看了一個胸脯很大、頭髮濃密的黝黑姑娘的相片。「那是我的妻子。她是在乘公共汽車的時候被阿拉伯人炸死的,公共汽車炸掉了。」 「那太可怕了。」 「這是八年前發生的事。」 「可你還要我帶我的孩子到那種地方去?」 「猶太人到哪兒生活都是在危險之中。」 「在美國就不。」 「在那裡你們也是異鄉之客。在巴勒斯坦你們就是在家裡了。」 娜塔麗從她的錢袋裡拿出一張拜倫穿軍裝的小小彩色照片。「這是我的丈夫。」 當拉賓諾維茨皺著眉頭看照片時,拜倫的形象又在她的記憶中再現了。「他看上去挺年輕。你們什麼時候結婚的?」 幾個月來,她一直把她結婚的事置之腦後——那些愚蠢決定把她弄得暈頭轉向,結果獨自躺在外國醫院裡生產,痛得神志昏迷,周圍盡是陌生面孔,耳朵裡聽到的是似懂非懂的用意大利語講的醫學用語。儘管一看到紅彤彤的皺皮膚娃娃,她的心中就充滿了美妙的愛情,但她當時認為自己的生活已經給毀了。她現在或多或少仍然這麼認為。可是當她向這個巴勒斯坦人簡單敘述往事的時候,拜倫·亨利的魔力和闖勁、他的機靈、他的孩子氣的吸引力,全又從她心底湧起;還有,不管事情辦得多麼輕率,在裡斯本短暫的蜜月是無比甜蜜的。她想——儘管她沒對拉賓諾維茨說這些——享受過那樣的歡樂,哪怕一輩子不能恢復健康也是值得的。何況,她又有了路易斯。 拉賓諾維茨傾聽著,接著剛抽完的煙又點了一支煙。「你從來沒碰到過像他那樣的猶太小夥子嗎?」 「是呀。和我一起出去玩的全都是些立志做醫生、律師、作家、會計師或是大學教授的人。」 「中產階級類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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