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戰爭與回憶 | 上頁 下頁


  當她坐著一言不發時,拉賓諾維茨用一種雖不含敵意但是嚴厲的語調說:「好吧,沒關係。我會從羅斯那裡拿到全部錢的。」

  「不,我會提供幫助的,」娜塔麗說。「我相信埃倫也會。我只是不喜歡這麼做。」

  「我也不喜歡,亨利太太,可是我們不能在這裡坐著。我們得努力做些事呀。」

  傑斯特羅博士在筆記簿上寫字,他附近的一個艙口蓋上兩個年輕人正對著一本翻開了的破舊的猶太教法典爭論著。羅斯走了。傑斯特羅中斷了工作;聽著他們辯論Gittin(關於離婚的論著)裡的一個論點。傑斯特羅在波蘭經院裡曾為闡明Gittin裡的問題而被他的老師們吻過許多次。那種濕糊糊、毛茸茸的感覺現在呈現在他的腦海中。使他不由得笑了。那兩個爭論的人看見他在笑,也靦腆地朝他笑笑。其中一個碰了碰他的破帽子,並且用意第緒語說:「這位偉大的作家理解這些傷腦筋的論點嗎?」

  傑斯特羅慈祥地點點頭。

  另一個年輕人——長著一張瘦削的黃臉,亂蓬蓬的小鬍子,凹陷的發亮的眼睛,一副經院學生的派頭——激動地講起來。「你加入我們討論嗎?或許還能教教我們?」

  「我小時候確學過猶太教法典,」傑斯特羅用正確的波蘭話冷冷地說,「可是我怕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現在相當忙。」

  那兩個人心服了,重又繼續他們的學習。不久,他們就走開了,這使傑斯特羅舒了一口氣。當他重又繼續寫作時,他想著要是和那些小夥子一起,用非凡的記憶使他們吃驚,可能挺有趣。在五十年之後,他還記得他們爭論的這一章節。兒時頭腦記憶力真強啊!可是前面還有漫長的旅程。在這麼擁擠的環境裡,特別是在這些從宗教關係來說非常親密的猶太人中間,和他們不要過分接近是惟一的辦法。

  傑斯特羅正開始寫一本新書,借此消磨時間,同時也多少利用一下他這不愉快的尷尬的處境。為了故意同他獲得巨大成功的著作《一個猶太人的耶穌》相呼應,他把新書取名為《一個猶太人的旅程》。然而在他頭腦中的東西並不是旅行日記。正如馬庫斯·奧裡利厄斯 在戰場上就著燭光寫不朽的沉思錄,傑斯特羅也打算通過描寫他自己戰爭時代的逃亡來反映他關於信仰、戰爭、人類現狀和個人生活的光輝思想。他認為這個主意能讓他的出版商著迷;而且要是他寫了出來,它甚至又可能成為一本讀書俱樂部推薦書。無論如何,在他這年紀,這將會是有益的精神寄託。傑斯特羅把思想性、想像力和賺錢的念頭結合在一起了,他根據這個富有特色的想法,已經在第一本向拉賓諾維茨借來的筆記簿上寫了不少。他知道這本書絕不可能獲得《一個猶太人的耶穌》那樣的成功。《一個猶太人的耶穌》以新穎的手法把生活在樸素的現實中的耶穌描繪成一個精通《猶太教法典》的奇才和巴勒斯坦巡迴傳道士,在讀書俱樂部獲得巨大成功,並且被列在最暢銷的書單上。

  那兩個經院裡的小夥子走開後,他感到這個小小的場面有寫下來的價值。他詳述了關於離婚的部分中那微妙的論點。很久以前,在奧斯威辛經院喧鬧的讀經廳裡,他曾與他聰明的堂弟班瑞爾·傑斯特羅用許多相同的話就這一論點進行過許多辯論。他描述了那遙遠的場面。他溫和地取笑自己逐漸轉變為一個冷靜的西方化的不可知論者。要是班瑞爾還活著,他寫道,要是有人請他就第二十七頁關於離婚的部分中第一個論點進行辯論,他會滿腔熱情理出頭緒,駁倒那兩個經院裡的小夥子。班瑞爾一直忠實恪守古老的正統觀念。現在誰能講清他倆之中哪個的選擇更明智呢?

  可是班瑞爾怎麼樣了?他還活著嗎?我最後一次看到他是通過我那喜愛冒險、旅行過許多地方的侄女的眼睛。他在一九三九年站在遭到德國轟炸的華沙猶太人住宅區硝煙彌漫的廢墟之中——挺直著身子,忙忙碌碌,雖上了年紀,但強健結實得像農人一樣,留著正統的灰白大鬍子。身為一家之長、猶太人區的領袖、富商,在那遵守習俗的外表下,則是個鋼鐵一樣堅強的死裡逃生者,基督教傳說中的一位厄海修伊厄洛斯 ,一個不可摧毀的流浪的猶太人。班瑞爾比我小七、八歲,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他在前線服役四年。他當過士兵;他作過戰俘;他逃跑過;他在幾處前線和三支不同的軍隊裡打過仗。在那一段時間裡,經歷了所有那些危險(他曾在信中這樣告訴我,我也是這樣相信的)。他不僅安然無恙,而且還沒吃過——點按猶太教規不許吃的食物。一個能夠為此念念不忘我們古老的上帝和我們古代的律法的人,從勇敢來說,確使他的那個寫作耶穌題材的被同化了的堂兄感到羞愧。然而,開明的人文主義的呼聲雖然對此表示敬意,但完全能夠問一下是否生活在夢想之中,不論這生活如何舒適和有力量——

  「該死,埃倫!他這樣什麼也不蓋,有多久啦?」娜塔麗俯身在籃子上,生氣地把飄動著的毯子拉回到開始哭的路易斯身上。

  「哦,沒蓋嗎?」埃倫嚇了一跳,說道,「真抱歉,他安靜得像個小耗子呢。」

  「哦,該是喂他的時候了。」她提起籃子,十分惱火地瞪了他一眼。「如果他還沒凍僵,還能吃東西的話,是該喂他的時候了。」

  「拉賓諾維茨要什麼啊?」

  她率直地告訴了他。

  「真的哩,娜塔麗!那麼多錢啊!非法啟航!那真是煩死人啊。我們對於錢可要小心,你要知道,那可是我們惟一的生路。」

  「我們總得打這裡跑出去,這才是我們的生路。」

  「不過,拉賓諾維茨有點敲詐有錢的美國人——喂,娜塔麗,別這麼繃起了臉嘛!我只不過是說——」

  「聽著,要是你不信任他,那就上岸,把自己交出去。我和羅斯分擔這三百。」

  「天哪!你幹嗎對我這樣惡狠狠地說話啊?我會出錢的。」

  很厲害的震動把她弄醒了。她坐起來,攥住她睡覺時穿在睡衣上的羊毛衫,通過開著的舷窗向外看。寒冷的、霧濛濛的、帶著魚腥味的空氣飄進來。碼頭在霧夜裡向後退去。她能

  聽到螺旋槳的濺水聲。埃倫在上鋪打鼾。在她身邊的甲板上,嬰孩在他的籃子裡發出瑟瑟沙沙、呼哧呼哧的響聲。

  她又蜷縮到粗硬的毯子下去,因為天氣很冷。開船了!啟航總是令人興高采烈的;冒險由納粹歐洲的陷阱偷偷溜走,加倍地令人興高采烈。她睡意蒙朧,迷迷糊糊地想著一路到了巴勒斯坦,把消息告訴拜倫,動身回家。中東的地理她是不清楚的。她大概能由蘇伊士找到去澳大利亞的路,再由那裡到夏威夷吧?在巴勒斯坦等到戰爭結束是不行的。那無非是個疾病流行的窮國。在北非的德國人是個威脅,阿拉伯人也是。

  她隨著發動機聲的每一改變而越來越清醒了。就在這兒港口,已經顛簸搖晃得很厲害了,到了公海上,還不知會成什麼樣兒呢!焊在主甲板上的附加油櫃顯然使船很不平穩。抵達三英里線要多久呀?黎明在舷窗上形成一個紫色的光圈。在這樣的霧中,船長只能緩慢地行駛,而白天只會增加被捉住的可能性。多麼為難的事情啊!多麼危險的處境啊!就這樣,娜塔麗神經緊張、憂心忡忡地躺著,緊貼住不穩的床鋪熬過了很長很長的半小時,這時舷窗已泛魚肚白。

  轟隆一聲!

  她馬上由鋪上跳起來,光著腳踩在冰涼徹骨的鐵甲板上。她穿上了一件粗布浴衣。娜塔麗已經在華沙聽到過許多炮火聲。她熟悉這種聲音。濕冷的風由舷窗吹進來,把她的頭髮吹亂了。風大浪急的海面上,霧散了一些,她看見前面遠處有一艘灰白色的船,船頭有白色的號碼。煙霧彌漫的黃色閃光就來自那船頭。

  又轟隆一聲!

  發動機噠噠噠地響著,甲板顫抖、傾斜,船突然轉向了。她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在濕冷的空氣裡直打哆嗦。房間太小了,她的雙肘和雙膝碰到冷水盆、床鋪和門上的圓把手,擦破了皮。埃倫仍然睡著。她想還是別去叫醒他,他只會嚇得發抖。

  在舷窗口,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白色22,把黑色的波浪與灰白的天空都擋住了。大炮慢慢地進入視線——並不很大,漆成灰色,由穿著黑色短雨衣的孩子氣的水兵掌握著。兩艘船都減慢了速度。那些炮手正看著「救世主號」大笑著。她可以猜到那是為什麼:斑斑駁駁的油漆,一塊塊紅底漆、白麵漆、沒刮掉的陳舊的鐵銹;額外附加的油櫃伸展在甲板上,像是老頭兒嘴裡的壞牙齒。外面粗聲粗氣的意大利語來回吆喝著。

  甲板搖擺了。海岸警衛船離開了。透過舷窗,娜塔麗看到了卡普裡島和伊斯基亞島青青的峭壁;隨後,船身一轉,正前方進入視線的是微弱的陽光照耀著的那不勒斯群山和山上一排排白房子。發生所有這一切時,埃倫·傑斯特羅還在睡著。船在轉回去啦!她倒在床鋪上,臉埋在枕頭裡。這個她一直擔心的船到現在看來像是通往喪失幸福的航道。受追捕的感覺重又在她心頭浮現。

  「天哪,鬧得多厲害啊!」埃倫從鋪位上伸出他那邋裡邋遢的腦袋來。陽光射進了舷窗,船員們在外面活潑地喊著、罵著。「救世主號」正停靠在原來的碼頭上,原來那一個穿著綠制服、大腹便便的警察在碼頭上巡邏。「啊唷,大白天了啊!你衣服都穿好了。出了什麼事?我們要開走嗎?」

  「我們已經開走過,又回來了。海岸警衛隊攔住了我們。」

  傑斯特羅面色陰沉。「哎呀!二百元錢哩!」

  拉賓諾維茨來到他們的房門口。他才刮過鬍子,穿了沾著污點的深色衣服和灰襯衫,打著紅領帶。他臉上顯出惱怒的線條,正拿出一些美鈔。「我只能歸還一半,對不起。他一定要我先付出半數,才肯開船。我只好碰碰運氣了。」

  「你說不定會需要剩下的錢,」娜塔麗說。「留著吧!」

  「如果需要,我會再來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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