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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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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她上了一艘非常不同的船。這是一艘生了鏽、油漆斑剝、盡是蟑螂的沿海岸行駛的土耳其貨船,名叫「救世主號」。它正停靠在那不勒斯海港的一個碼頭上進行修理,人們認為它要開往土耳其,實際上它要去巴勒斯坦。自從她上船以來,這一星期裡總是起著風暴,這艘破船免不了要晃動。它向石碼頭傾斜著,錨繩隨海潮漲落,拉得很緊,而當波浪起伏湧過防波堤時,它就顛簸搖擺。 娜塔麗帶著她的嬰孩坐在狹窄的後甲板上一面飄揚著的旗子下,旗子很髒,深紅色底子嵌著黃色的星和新月 。有一度天色晴朗,她就帶他出來坐在下午的陽光中。留著鬍子的男人們和披著圍巾的女人們都圍攏來,讚歎不已。在「救世主號」上有一些瘦瘦的、眼神憂鬱的孩子,而路易斯則是惟一還得抱在懷裡的娃娃。她倚偎在她膝上看著四周,活潑的藍眼睛在寒風中眨巴著。 「哦,真是幅朝拜聖嬰圖 ,」埃倫·傑斯特羅說,他呼出來的氣冒著白煙。「活生生的朝拜聖嬰圖。路易斯成了一個迷人的聖嬰基督。」 娜塔麗咕噥道:「那我則是一個糟透了的不合格的聖母。」 「不合格麼?不,我的親愛的。」傑斯特羅裹在藏青色的旅行斗篷裡,灰色的帽子低低地戴在頭上。他安詳地摸著整齊的鬍子。「很合格,我要說,面孔、身材和出身種族都合格!」 在傾斜著的甲板上的其他地方,猶太人擠滿了走道,他們正由臭氣熏天的艙房裡蜂擁而出,到陽光下散步。他們擁擠著走過救生艇、板條箱、木桶和甲板上的建築物,或是聚在艙 口,七嘴八舌地交談著,講意第緒語的人居多。只有傑斯特羅和娜塔麗蓋著毯子坐在躺椅上。這次巴勒斯坦之行的組織者阿夫蘭·拉賓諾維茨由艙底把這些椅子挖了出來,雖說長了黴,又被耗子啃過,倒也還能用。嬰兒崇拜者們漸漸散去,儘管散步的人不斷地瞟他們一眼。那兩個美國人的四周都留出一點生銹的鐵板,這是人們對他們表示尊敬,特意空出來的。傑斯特羅上船後就被認為是「偉大的美國作家」。他很少對什麼人講話,這只有使他的形象更高大。 娜塔麗朝遠在海灣對岸的兩座山峰揮了揮手。「看維蘇威火山 啊!這麼明顯清楚,還是頭一回哩!」 「遊覽龐培 的好時光咧!」傑斯特羅說。 「龐培!」娜塔麗指了指一個胖胖的警察,他穿著一件綠色的大衣,正在碼頭上巡邏。「我 們一下跳板就會被逮住的。」 「這我完全明白。」 「反正龐培是非常差勁的。你認為是嗎?千把家沒有屋頂的鬧鬼的房子,城市裡的人突然死得一個也不剩。哼,沒有龐培和那些狠褻的壁畫,我一樣生活。」 赫伯特·羅斯在甲板上側身擠過來。他比人群中大多數的人要高出一個頭,他的加利福尼亞運動衫色彩鮮豔,在這幫衣衫襤褸的人群中,像是霓虹燈廣告似的。娜塔麗和傑斯特羅很少見到他,雖然他為他們安排了離開羅馬乘上「救世主號」。他和難民們一起呆在下面的鋪位上。這個自作聰明的電影發行人在意大利發行了大部分美國影片,直到宣戰為止。他正在顯露出猶太複國主義者的色彩,拒絕和組織者同住一個艙房,因為——照他所說——他現在也正好是又一個逃亡的猶太人。而且他要練習講希伯來語。 「娜塔麗,阿夫蘭·拉賓諾維茨要和你講話。」 「只叫娜塔麗嗎?」傑斯特羅問。 「只叫娜塔麗。」 她把路易斯塞在籃子裡厚厚的咖啡色毯子下。拉賓諾維茨在那不勒斯買了這個籃子,另外還買了嬰兒的用品和給娜塔麗與她叔叔的幾樣東西。娜塔麗與她叔叔和羅斯一起逃離羅馬時只有隨身穿的衣服。這個巴勒斯坦人還將一些罐頭牛奶帶上了船,路易斯就是靠這些牛奶過活的。在羅馬,甚至連美國大使館裡,聽頭牛奶也早已沒有了。她喜出望外地詢問:「你到底在哪裡搞到這些東西的?」拉賓諾維茨聽了以後,只是眨眨眼睛,把話岔開。 「埃倫,你看著他好嗎?要是他哭了,就把這橡皮奶頭塞到他嘴裡去。」 「是不是關於我們出發的事?」她走開時,傑斯特羅問羅斯。 羅斯在空著的躺椅上坐下,蹺起了他細長的腿。「關於什麼事情,他會告訴她的。」他鬍子刮得光光的,頭髮禿了,瘦瘦的,有一個像動畫片裡猶太人的鼻子。他的舉止風度完全是個美國人,充滿自信,隨隨便便,不自覺地自高自大。「舒服極了,」他說,愜意地靠在躺椅上。「你們北方佬真懂得怎麼過日子。」 「在這方面你還有別的想法嗎,赫布?」 「哪一方面?」 「坐這條破駁船航行。」 「我並不認為這是條破駁船。」 「它可不是『瑪麗女王號』。」 「『瑪麗女王號』可不會裝猶太人去巴勒斯坦!呸!它可以一下子裝二萬人,跑一趟賺一百萬美元。」 「我們為什麼浪費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呢?」 「裝發電機的電樞用了兩天,然後這三天刮大風。我們會開走的,別著急。」 一陣冷風吹開了路易斯身上的毯子,羅斯把它重又裹好。 「赫布,難道我們——我們這三個人——沒有在羅馬飽受驚嚇麼?在美國大使館周圍的那些暴徒就是大批流氓,我確信,他們是想在宣戰後來點刺激。」 「喂,警察當局從四面八方把想要進使館去的人抓起來。這些我倆都看到了。天知道他們會怎麼樣。再說,他們可能還不是猶太人哩!」 「我敢打賭,」傑斯特羅說,「只要他們護照設問題,不管是不是猶太人,現在都要被安置在哪一家舒適的旅館裡,等著和在美國抓起來的意大利人交換。」 羅斯頂了他一句:「只要我能不回羅馬,我就不去。我過得挺快活。」 傑斯特羅用地道的希伯來語說:「你學新的語言學得怎麼樣了?」 「天啊!」羅斯瞪著他。「你能教,是嗎?」 「波蘭的猶太教經院教育是沒有什麼能取而代之的。」傑斯特羅笑了笑,摸著鬍子,又重新用波士頓音的英語說。 「你幹嗎不在經院念下去呢?我甚至沒有受過戒。我不能原諒我的父母。」 「唉,真是年輕無知,」傑斯特羅說。「我迫不及待地逃離了經院,那地方簡直像監獄。」 這時娜塔麗正朝著駕駛台下拉賓諾維茨的艙房走去。在這之前她從未去過那裡。他請她在他桌邊那張椅子上坐下,桌上堆滿了文件、髒衣服和油膩的工具。他坐在沒有鋪好的床上,弓著背靠著艙壁,壁上裝飾著從雜誌上撕下來的深棕色裸體畫。惟一的一盞電燈發出的光是這麼暗,煙草的煙霧這麼濃,以致娜塔麗只能看出這些東西。對著她的尷尬的微笑,拉賓諾維茨聳了聳肩。他穿著油漬斑斑、大得累贅的工作服。他因過度疲勞,圓臉都變成土灰色的了。 「這是輪機長的藝術收藏。我佔用了他的房間。亨利太太,我需要三百美元。你跟你的叔叔能幫忙出一點嗎?」她吃了一驚,什麼也沒說。他繼續說:「赫布·羅斯願意拿出這筆錢來,可是他已經付得太多了。要不是他,我們就不會把事情進展到這地步呢。我希望你和你叔叔每人能給一百元。那才比較公平。老頭子們都比較小氣,所以我想還是提請你考慮。」拉賓諾維茨的英語講得很清楚,但是外國口音很重,而且他用的俚語已過時,像是從舊小說裡看來的。 「這錢幹什麼用?」 「Fetchi——metchi,」他把粗粗的拇指在兩個指頭上來回移動,疲倦地微笑了。「行賄。港務長不讓我們離港。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開始時很友好,但是後來變了。」 「你認為你能賄賂他麼?」 「呵,不是賄賂他,是賄賂我們船長。你見過他的,就是那個穿藍色上衣、長著鬍子、醉醺醺的老無賴。要是我們非法離開,他就得失去他輪船的證件。港務當局掌握著這些證件。我相信他經常幹這事的,他是專幹走私這一行的。可這得另外付錢。」 「那不會太危險嗎?」 『我認為不會。要是海岸警衛隊攔住我們,我們就說我們正試驗修理過的輪機,並且往回開。我們並不會比現在的處境更糟。「 「要是我們被攔住,他會把錢退還嗎?」 「問得好,我的答覆是:我們出去三英里後,他才拿錢。」 整整一個星期以來,娜塔麗思索的時間太多了,老是想像出種種不能啟航的不幸理由,她拿不准自己逃離羅馬是否做對了。她天天想著要乘這樣笨重的船橫渡地中海,越來越覺得前途暗淡。然而,她還是認定,這樣至少能讓她的嬰兒從德國人的手裡逃出去。可是這得靠違反法西斯的法律來啟程,要努力逃過海岸警衛隊的炮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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