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戰爭新娘 | 上頁 下頁
六二


  小川澄子的信:

  麗子姐:好久沒寫信,很對不起。我把姐姐的像片放大掛在屋裡,每天向它問候,所以覺不出我們在遠隔重洋。麗子姐你什麼時候也穿得那樣漂亮,像電影明星一樣,神態自若地站在我的屋中呢?

  昨天阿武來玩,他見了照片說:「太動人了,太動人了!」還說姐姐和我相比.簡直是個大美人兒。我見他如此感歎有些生氣了。他慌忙改口說:「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姐姐是個超人的資產階級。」我說:「那當然嘍!住在紐約嘛。沒錢還行?」

  「能不能請你姐姐參加咱們的婚禮呢?」阿武這樣問我。我安慰他說:「姐姐出國三年後說要回日本來玩的嘛,那時我得托她帶回很多東西來的。」武君沒有兄弟姐妹,他是多麼羡慕你啊。我把姐姐寄來的手提包和鞋子給看,他說:」多好啊!你有這樣好的姐姐住在紐約。」

  姐姐寄來的照片已經貼滿兩像冊。這也是我驕做的本錢。式君看了又是一邊說著「真棒!真棒!」一邊翻著像頁說:「你姐姐家裡簡直和賓館一樣啊!」讚不絕口。還說:「將來我可沒信心能供給你過這樣奢華的生活啊!」他是多麼善良啊!我回答說:人各有各的命運,我不能抱有像姐姐那樣生活的野心,這時武君才放了心,說:「嗯,謝謝你,希望你能這樣想得開。」

  今年夏天要去邁阿密旅遊嗎?多麼幸福呀!美國富人的生活,對淺草一家粗點心鋪的我們說來,是不可想像的。父親母親見到來買煮豆的客人,便誇耀自己的女兒。去年姐姐寄來的花手巾.她也見人就拿出顯示一番。「和戰前不同,現在的老人已沒有什麼用了,從家裡沒有什麼可寄的。想去女兒家看望一下也不可能,這樣的窮母親去了會使麗子臉上感到不光彩。所以,只有從遙遠的地方為女兒的幸運而高興了。」

  哥哥對商店己失去信心,他離開了家庭,商店生意僅勉強維持。所以父母只有盼著姐姐的來信,恐怕這已是他們晚年唯一的生趣了吧?

  母親前幾日身染流感,發燒病臥在床。她說在麗子回國遊玩之前,是不願死去的。病雖不大但她卻驚叫不安。現在己完全康復,身體硬梆梆的了。請你不要惦念,有事我再寫何給你。

  再者,希望下次把你和姐夫同拍的照片寄來一張。可能是姐夫拍照的吧,畫面上只有姐姐一人。請向何塞問好!小川由美的信:

  麗子姨姨,你身體好吧?

  由美也很結實,在努力地學習著。如果能取得好成績的話,便可以上好高中學英語。所以我在拼命地用功。

  今天還和學校的老師說呢,由美在紐約有個闊姨姨,學好英語姨姨會邀我去紐約的。連老師都想去紐約的。……由美如果去到組約,一定先給老師寄西服衣料和罐頭回來。

  爸爸和媽媽向姨姨問好。父親當了職員,但他還認為不如開糕點鋪好,有時還發牢騷呢。在美國,職員們也都有小臥車吧?

  我不能向麗子的娘家訴說這一事實真相。但我也不能對此事等閒視之,這是我的性格不能容忍的。早晚我會發出麗子死亡通知信的,但現在我不想寫。

  花費大價錢去買皮大衣、戒指之類奢侈品的麗子之謎,終於解開了。我感到茫然。美國的下層階級的黑人,更被黑人所輕蔑、排擠的波多黎各人,進入這個種族的麗子,為了竭盡全力去謀求,只有用這種方式維護自尊心和理想的吧?生活在最底層最悲慘的歲月裡,麗了靠了向日本編造虛無飄渺的神話來支持著自己在崩潰的精神希望,那白潔鬆軟的皮大衣、賓館式的家庭、夏日邁阿密之行……麗子像幻想家一樣一面編織著美好的夢,一面在內藤飯店棒著大海碗攝取著營養,吃得滿面紅光嫵媚動人地生活在紐約市內。三年回日本一次……麗子是不斷在做著衣錦還鄉的美夢吧?

  「笑子姐。……我對不起你。」

  我想起麗子在地鐵人口處,以微弱的聲音向我道歉的情景。她那雙漆黑的大眼睛,帶著濕潤無力的目光。麗子自那以後不久便離開了人世。

  但,麗子究竟為什麼決心去死的呢?這原因確是很難理解。向日本國內編造些謊言當然容易,有了麗子的儲蓄,在生產前後即便請假生活也不至於發生問題。她也能和我一樣,不論生幾個孩子也足以維持下去的。

  但,雖是這樣,而我對麗子的死,也不是半點都不明其故的。僅僅以夢想作支柱的麗子的生活,在妊娠這一事實面前卻輕易地破碎了。婦女身體的變異會引起精神上的動搖,任何愚昧的女人也會清醒過來面對現實的。麗子在做為母親的使命面前,怯懦了、戰粟了。百般掙扎的結果。自己把自己驅趕進了死亡的絕路上去了。

  倘若麗子和黑人結了婚的話,……由於膚色地不能向日本編出這種富貴謊言,那麼她從一開始就難以逃避這個現實的吧?即使向日本親人奇回的音信是虛假的,它與現實的距離也下會比嫁給波多黎各人與現實的距離更大,這不僅在經濟方面。即使是住在布魯克林的白人,麗子也可能撒謊蒙混過去的。在這種情況下,她也會選擇生孩子而不願去死的吧?

  人在生活當中,最起碼的精神支往是什麼呢?這不得不令我深加思索的了。我在井村面前,曾一再表白自己不是波多黎各人,而被他粗暴地打倒在地。我之所以大大方方地承認自己是黑人的妻子和母親,不是認為黑人比波多黎各人較為優越的緣故嗎?假若我——我在想,假若我來紐約之初,發現湯好是波多黎各人時,恐怕不能繼續生活到現在了吧?如果是我——是的,如果是我的話,早已回到日本去了。日本人不知道波多黎各人的存在,即使混血兒也認為是與白人的雜文產兒,也不會像美亞麗那樣遭白眼的吧?

  但麗子呢……麗子沒有回國。不能回去的原因;是不是和她的謊言有關呢?因為她的雙親相信了她的美麗謊言,還是麗子迷戀上了紐約這個複雜的大城市了呢?麗子的死因是無法查明的。

  即使這樣,我還是堅持認為,這問題與膚色並無關聯。

  說不定即使黑人的皮膚和白人一樣白,我們也要住進哈累姆區的。為什麼呢?因為黑人在美國大陸百年前一直是奴隸,奴隸的子孫將永遠是奴隸的。人們過去的印像是永遠擦不掉的,正如人們對罪人的眷屬,到什麼時候也是在背後擠眉弄眼指指點點一樣。在我小時候有過相似的例子。小學時,我們班裡有位漂亮的姑娘,打扮得也很好,老師很喜愛她,男同學更是另眼相待。有一天,班裡的一個學生說他帶來一件重大消息,就是,「這個女孩子的祖父曾當過乞丐。」這個消息一天之內全班都傳遍了。淘氣的孩子竟當面問她說:「你的祖父當真是乞丐嗎?」被圍攻的孩子驚惶得面紅耳亦無言答對。從第二天起。便請了三天假。日後再來上學。已失去了往日的歡樂,多會兒也是怯怯懦懦地。不管誰在竊竊私語,她也是嚇得渾身發抖。到了六年級,那個孩子沒能考上第一志願的女校,原因是該校學生全都是富家小姐,容不得她。我們都意味深長地為之惋惜:「到底沒能考取。」「恐怕學校知道了她是乞丐的子孫了吧。」

  在女校時也有過同樣的例子。有一位極不引人注目的姑娘,卻受到同學們的無故排擠,據說也是因出身低下。我起初什麼也下知道,我胡裡胡塗地只說人是平等的,便若無其事地憑著正義感和她來往著。但越是這樣,越使對方感到不安。她總在回避我,使我非常尷尬。這事軍今還留在我的記憶中呢。

  想來想去,進一步想到紐約人對波多黎各人的看法。我始終認為被白人社會的排擠,決不單純由於膚色。因為在白人當中的猶大人、意大利人、愛爾蘭人也同樣受排擠受歧視。在同樣受歧視的人當中,這些作為奴隸子孫的黑人,被以膚色黝黑或人格低下受到歧視。為了保持自尊心,黑人便把波多黎各人做為最下層的人種加以輕蔑,以維護自己的尊嚴。……而波多黎各人呢……在麗子的想像中是不是又比日本人優越些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