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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如果說黑人有一種特有性格的話,那麼在東京時代和回到紐約的湯姆截然不同的兩種性格,又作何解釋呢?一九四九年前後的湯姆,在東京身穿US陸軍軍裝,精神抖擻地坐在吉普車上轉來轉去。在家裡也是快樂活潑。美亞麗出生前後的他,那歡喜若狂的神態,我至今仍能記得。但到了一九五四年,我來到紐約,夫妻重逢時,他已變成另外一個人了。他沉默寡言,渾身無力,回家只知睡覺,連夢囈都沒有了。他不是乘吉普車而是擠地鐵,每天回到家裡時己筋疲力竭。巴爾巴拉的出生。貝娣的降世,在他的臉上再也找不到生美亞麗時的喜悅了。在東京與紐約兩地他沒有改變的是什麼呢?那也只是他的黑皮膚罷了。

  是的。只有那黝黑的皮膚沒有變,其他全部變了。在東京他把美國金元在黑市上賣成日元,用之不盡,而今天累死累活幹一星期,只能拿回三十二美元;在東京他可以十分充足地瞻養妻子。過著一般日本人所達不到的奢侈生活,而在紐約,我也出去勞動才僅僅能夠維持家庭生計;在日本他儘管膚色黑黑,但卻是戰勝國的軍人,如今在哈累姆黑人區,能夠擺擺架子的,也只有在波多黎各人的面前而已。這又是怎麼回事呢?所以,他聽了麗子的事便覺得自己臉上光彩。

  竹子把丈夫的胡搞歸咎黑色皮膚而大喊大叫,我可以明確地告訴她,這不決定於膚色!

  一個人如果從得意的絕頂跌落到了失意的深淵,即使是日本人,也會和湯姆一樣顯示變化的吧?白人中不是也有和竹子丈夫同樣酗酒、玩女人過著醉生夢死破罐破摔的頹廢生活的嗎?更何況黑人做為奴隸從非洲大陸被送到美國以來,直到解放後的今天,並沒有完全從下層階級中解脫出來,正如哈累姆黑人街證實了的那樣。所以說,湯姆在東京,是擺脫開哈累姆後的短暫喜悅;而在紐約的失意,則許是永遠延續下去的失意吧?——想到這裡,連我自己也仿佛和黑人一樣,陷入了失言的深淵。但,即使兩腳深深陷入泥潭而不可自拔,而我還是要大聲疾呼:這決不是由於膚色的啊!

  我回到家中時,把睡著了的三個女兒一一作了比較。貝娣躺在嬰兒床裡,剛剛一年就有些睡下下了。將來會長成像對面鄰居那個高大女人似的吧?巴爾巴拉靜靜睡在我將要睡的床上。這個孩子性情謹慎,夜間從不翻身打滾兒。年紀才三歲,看那熟睡的小臉兒,多麼像節子姨姨!這個巴爾巴拉如果生為美亞麗的活,情況會是怎樣呢……我常這樣想。那麼我們又何必來什麼紐約呢?這就是命運!過去的事,再想也下會複返的啊!酷似節子的巴爾巴拉,在黑皮膚美亞麗之後生於紐約,這一事實已不可更改。

  美亞麗已是九歲了,她睡在長椅上,已顯得憋屈了。早晚得把貝娣從嬰兒床抱到我睡的床上來,這樣就必須給巴爾巴拉和美亞麗買張大人床。這是早已計劃過的,今年當中必須想法解決了。

  看上去不止九歲,美亞麗的十頭兒長得很高,手腳也很粗大。這孩子一直在替我照料著巴爾巴拉和貝娣。她身體很結實,最近已經連打掃屋子、洗衣服、準備做飯等一般女人幹的活兒都能幹了。有時在放學回家的路上遇見賣便宜雞肉的,便跑回來告訴我。她睡著後的小臉上,圓鼻子鼓鼓的,看上去顯得那樣天真爛漫。臉蛋和下額象要脹破一樣胖乎乎的,臀部和胸脯也迅速地發育起來,美亞麗向著大女孩的體型發展了。現在她也懂得在頭部下工夫了,用頭油塗在黑頭發上,別上一些髮卡和裝飾上幾根發帶,並在上面再罩上粗線發網。

  美亞麗對家庭的經濟情況非常清楚,生來第一次伸手要父母買的,是那瓶價值十九先令的粉色迪克西,這是專為黑人女性用的有特殊粘性的發膏。美亞麗開始坐在鏡前,向生來捲曲的頭髮上塗抹好發出異味的油膏,是在她七歲的那年。哈累姆的孩子每逢星期日早晨都要去教堂,美亞而是從其他孩子口中聽說發膏這種化妝品的。從此,她在睡覺前一定先塗上這種黑女人專用的特製發膏,把頭髮弄好。這已成為她每日的必修課了。氣味在屋中散發,我在沒聞慣之前,晚上感到胸中憋悶,多次醒來不得安睡,但也無法制止他。

  我意識到,黑人除了留心自己的黑皮膚之外,便是在細而捲曲的頭髮上下功夫。早晨,我梳理頭髮時,美亞麗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哄著巴爾巴拉時,美亞麗總受擺弄妹妹那又黑又直的頭髮。她看到不用塗抹特製的頭油。頭髮自然又直又長的我和巴爾巴拉時。心中是那樣的羡慕。

  湯姆每年從醫院帶回一兩冊《黑檀》大型週刊,各頁上都載有黑人的照片,其中有黑人傑出人物和他們成功立業的事蹟。所謂「人生」的黑人版,每隔十幾頁便有宣傳發膏的廣告。

  十九先令買一瓶頭油,油量不足三盎司,用不了兩天就光了。為了把那彎曲的頭髮弄成柔軟的大波浪式,頭髮上塗了油,有時竟流淌得滿臉都是,否則是無效果的。每當看到美亞麗哭喪著臉望著瓶底時,我不得不積極準備為她買下一瓶。

  從那時到現在兩年多來,我一共結她買了多少瓶頭油呢?當我知道最初買的有臭味而且效果又不佳時,我和美亞麗參照雜誌廣告,一次又一次地改換品種。後來相信了一家廣告的宣傳:

  「不論風吹雨淋汗濕,決不變形的最新髮油。」竟花了四美元買來一瓶。這瓶也同樣發出強烈的臭味,我只好強忍著站在美亞麗身後,專心地用梳子邊梳理頭髮邊塗上頭油。梳子齒掛上捲曲頭髮,本來很不好梳,但越塗油梳子就越光滑好使。於是大波浪便順著我的手指梳成了。梳完後睡上一夜,到了早上便又有些散亂,還得再塗上些油,再用刷子梳理一下。美亞麗在鏡前一直到梳理完畢才向學校跑去。

  不怕風吹、雨淋、汗濕,保持髮型不變的宣傳文字,沒有收到實效。孩子到了外邊,頭髮兜著風便一根根地豎立起來。孩子快步走路弄得滿頭大汗,這樣大波浪眼看著又縮曲回去了。遇到雨天,從學校回來時,情況就更慘了,頭髮象剛剛電燙過一樣。紛紛揚揚。一眼看出美亞麗為了這個幾乎都要發瘋了。

  試用了各種頭油之後,我終於體會到根本沒有任何藥物可以治捲曲頭髮。這也和治男人禿頂的藥一樣,只不過起到一時的安慰作用而已。這是永遠不會有卷毛兒的日本人得出的結論。美亞麗還是不死心,恐怕會永遠繼續塗下去的吧?而且任何人也不能阻止她的。

  美亞麗是黑色的。貝娣也是黑色的。我對竹子的想法必須加以反駁。人的好壞根本不決定於膚色!難道美亞麗和貝娣的人格比我低嗎?這怎麼能夠呢?孩子們和我同樣是人,怎能用膚色決定人的內心善惡呢?

  我堅決這樣看的依據便是美亞麗。這孩子的聰穎日見顯著,她不但代替母親照料小妹妹,操持家務,而且上學也從不缺課,學習成績也是拔尖兒的。圖書館特准借給她書看,這是對最優秀學生的特殊待遇。她珍惜著每寸光陰在埋頭讀書,她的知識面很寬。不像是十三年級小學生。

  有一天,美亞麗拿回她寫的一篇作文,使我看了大吃一驚。那是篇題為「我的家族」的作文。全文是這樣的。

  我的家族

  美亞麗·傑克遜

  我的父親是美國黑人。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出征,做為戰勝國的一員進駐日本,在那裡和我的母親相遇了。我的母親是日本人。日本人是黃色人種,但我母親的皮膚比起黃色來,卻更像咖啡、牛奶的顏色。她的頭髮是黑的,眼球也是黑的。她很瘦,但英語說得很好,只是L和R的發音區別不出來。即使這樣,我對她的話還是能聽懂的。有時候她用日語斥責我們姐妹。奇怪的是,我一點也不會日語,但只有在那一瞬間,我能懂得她說的日語的意思。這實在是怪事,准是因為無論英語還是日語全都是人類語言的緣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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