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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一


  維克多·亨利甚至沒有寒暄幾句,就加入了營救軍艦的技術性討論。抽水機來不及排出從魚雷打穿的洞裡灌進來的水,所以艦身正在緩緩下沉。事情就這麼簡單。帕格問還有沒有抽水機,能否用拖船或輔助艦來排水。然而整個停泊場都在嚷著要抽水機。弄不到更多的抽水設備,就無法及時防止這艘戰艦下沉。艦長華倫斯東面容憔悴,穿著油污的哢嘰工作服,看來約有六十來歲,對帕格提出的其他辦法陸陸續續地作出悲觀的答覆。補上那些窟窿得好幾個月的水下作業。它們分佈在艦體的十幾個部位。派潛水員封死被打壞的部位,再把它們一個一個關閉,又不可能及時完成。一句話,「加利福尼亞號」雖然還沒有沉底,已經是完蛋了。談的都是關於隔艙間的空隔①,關於粘合修補,關於送回本國徹底大修,以及關於一九四三或一九四四年才能重新服役等等的話。

  ①艦船上隔艙之間的空隙,以防液體由一艙流入他艙。

  華倫斯東帶維克多·亨利到了上面的艦長室。重新呼吸到從頂風的舷窗吹進來的新鮮空氣,重新看到蘋果綠的夜空中亮閃閃的金星,真是件爽心快意的事情。在這個無可挽救地沉向海底的戰列艦上,指揮官的艙房裡卻完整無損,寬敞齊整,既漂亮又富有魅力。一個菲律賓籍的侍者給他們送來了咖啡,他們只好放在膝蓋上,因為杯子會從傾斜的桌子上滑下去。艦長悲痛地給帕格講了日本人轟炸的經過。帕格以前從沒遇見過這位軍官,可是華倫斯東好象很知道他。他問維克多·亨利,羅斯福總統究竟是個什麼模樣,還問他是否認為俄國人能比較持久地抵抗德國人。

  「哦,順便說一下,」他正預備陪著帕格走出來時又說了一句,「這兒攢了你好多信。我不知道——」他把書桌的幾個抽屜打開又關上,「啊,這兒,全在這兒哩。」

  維克多·亨利把鼓鼓的封套夾到胳膊底下,和艦長一塊在沉沉暮色中從雜亂的臭烘烘的主甲板上撿著路走過去。

  「兩天前這艘軍艦是什麼樣子,你簡直沒法相信。」艦長淒慘地搖搖頭,提高嗓門蓋過「嘭哧嘭哧」的抽水機聲和四下裡的金屬敲打聲。「我們從馬尼拉得到了你要來的消息。星期六我親自進行檢查。檢查了五個小時。那個活兒幹得才漂亮呢!你簡直可以在輪機艙甲板上吃飯。都閃閃發亮!它要算總司令的艦隊裡最漂亮的了,亨利,而且配備著最優秀的官兵——唉,有什麼用呢?有什麼用呢?」後甲板的那些屍體都已經挪走了。艦長四處望望,說:「啊,他們把那些可憐鬼弄走了。真是不幸極了。上次點名還有四十七個找不著。他們是在底艙裡,亨利,全淹死啦。啊,上帝!那些打撈的傢伙說,總有一天這艘軍艦要回來作戰的,可是天曉得!天曉得那時候我在什麼地方!誰料到這些狗崽子們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一路溜進夏威夷來?誰會料到他們竟瘋狂到敢來試一試?我們的空中掩護到哪兒去了呢?」

  「那是『企業號』嗎?」帕格指著一個熄燈滅火的黑壓壓的長方形東西,它正順著水道往外駛。

  華倫斯東凝視著那個黑影。「是它。謝謝上帝,星期天早上它沒在港裡。」

  「我兒子是那上面的飛行員。或許我該去看看他。有好久沒見到他了。」

  「我說,那該叫你高興高興啦。只要叫你高興,什麼都成。我知道你的心情。我只能說實在抱歉,亨利,真是對不起得很。」華倫斯東艦長伸出手。維克多·亨利猶豫了一下。

  在這一瞬間,他想,這個人當初要是比別人聰明點兒,使這艘軍艦處於Z級,或者即使是Y級戒備——不管怎樣說,連他也收到了備戰警告——下令進行拂曉防空戒備,「加利福尼亞號」現在也許成為海軍裡最出名的戰艦,雄踞水面,隨時準備戰鬥了。而華倫斯東也就會成為民族英雄,在他的面前就是直通海軍作戰部長辦公室的升官道路,他移交給下一任的就會是一個戰鬥的指揮部。可是眼下呢,他不過是那八位正和打撈軍官磋商的戰列艦艦長之一,嘴裡叨念著這一切是多麼不幸,伸出手給那個永遠也不會接替他的人,因為他已經讓敵人把軍艦擊沉了。

  然而如果是他,帕格·亨利,情況可能好一些嗎?一個

  戰列艦艦長命令他的部下起床在港裡進行拂曉全體作戰準備,而其它六艘戰列艦卻都在睡大覺,這簡直成了可笑的荒唐鬼了。整個艦隊,從太平洋艦隊總司令以下,都在做夢。這是主要的永遠不能改變的歷史事實。「加利福尼亞號」的沉沒只是一個誰也不會去注意的小小的腳注而已。

  他握了握華倫斯東的手,向軍旗行了個禮,順著斜倚水面的令人眩暈的舷梯走下去,乘上值日軍官調來的完好無損的豪華的艦長專用汽艇。汽艇駛到碼頭已經天黑了。帕格借著汽車儀錶板朦朧的亮光,把那堆積存信件的信封大致看了看;大部分是公文,有兩封是羅達的,一封是梅德琳的。他一封也沒拆開。

  「爸!」華倫不但在家,而且已經換上了便服褲子和一件寬鬆的花襯衫。他沖進客廳,用一隻胳膊摟著他父親,另一隻胳膊僵直地垂在身邊,一邊耳朵上貼著膠布。「哎呀呀,您到底完成了任務啦!從莫斯科撈了一筆!您好吧!爸?」

  「我剛上『加利福尼亞號』看了看。」

  「哦,老天爺。來點攙水的威士忌酒好嗎?」

  「水別太多,多點兒威士忌。你胳膊怎麼啦?」

  「我沖上日本鬼子了,琴沒跟你說這事嗎?」

  「她沒告訴我你受了傷。」

  「不過縫了幾針。我照樣飛,這才是主要的。來,爸爸,外面這兒涼快點兒。」

  在陰涼的有遮陽的走廊裡,帕格沉痛地描述著「加利福尼亞號」的情景。華倫一臉瞧不起的樣兒。他說,海軍的戰艦就象一群睡著了的肥貓,等著吃敗仗;他們光想著晉升和比分數,對天空的情況一無所知,訓練了多少日子,一心要跟日本鬼子打一場日德蘭戰役①那樣的仗。可是日本鬼子抓了海軍航空兵,而且一出手就打得很漂亮。「我們會打敗他們的,」他說,「不過這將是一場持久的硬仗,海軍航空兵會來幹的。可不是艦艇,爸。」

  ①指一九一六年英德兩國海軍在丹麥西部海上進行的一場大海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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