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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〇


  他沒把信撕掉。他覺得自己寫不出比這更好的信了。一個五十多歲的人拒絕一個年輕女人的愛情,這種情形既尷尬又可笑,再說別的話也沒用。他把信塞到衣袋裡。在到海軍

  基地的路上經過一個郵箱,他停下來把信投了進去。郵箱「當」的一響,對維克多·亨利上校來說,這真是淒慘的日子裡淒慘的一聲啊。

  更淒慘的是到「加利福尼亞號」去的旅程。發出惡臭的水面上蓋著一層黑油,以致汽艇連水波都攪不起來,只是在煙霧中粘粘滑滑地突突響著,象破冰船那樣從水面上漂浮的烏黑破爛的垃圾堆中撞過去。汽艇從整個戰艦行列前面經過,因為「加利福尼亞號」泊在緊靠水道入口的地方。一艘接著一艘,帕格默默地注視著這些他非常熟悉的龐大的灰色船隻——他曾經在其中幾艘上服務過——都是煙薰火燎,炸得支離破碎,或者船頭下沉,或者船尾水淹,有的沉到水底,有的歪歪斜斜,有的船底朝天。他感到悲痛萬分。他是個戰艦派。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拒絕了進航空學校。在他看來,海軍航空兵幹偵察、轟炸支援以及魚雷攻擊都很好,但是不能作為主要打擊力量。他曾經和那些飛行員爭論過,他認為戰爭一發生,皮兒薄薄的航空母艦只有離戰場遠遠的,忙於互相轟炸和機群混戰,而裝備大炮的戰艦則可以猛烈格鬥以爭奪制海權。那些飛行員斷言只消一顆空投炸彈或魚雷就能擊沉一艘戰列艦。他反唇相譏說,十六英寸厚的裝甲跟瓷器絕對不一樣,而且有一百門大炮同時開火,駕著一隻洋鐵皮小飛機的駕駛員恐怕也難於擊中目標。

  他玩橄欖球的經驗加強了這種自然而然的保守成分。在他看來,航空母艦就好比那種好出風頭的球隊,擁有一批愛玩花招的帶球的人,咋咋唬唬傳球的人;而戰艦呢,則是那種扎扎實實的進攻性球隊,黑壓壓的一堆人一下子沖過防線。這些頑強的寸土必爭的人往往取勝。他這輩子一直抱著這種錯誤的想法。在自己這一行的關鍵性判斷上,他犯了無可挽回的錯誤。

  對於汽艇旁邊經過的這些慘遭屠戮的龐大恐龍,別的戰艦派或許還能找出些辯解的藉口。但是對於帕格·亨利,事實不容爭辯。每一艘軍艦都是一個龐大的機械奇跡,都是象女人手錶一樣精巧製成的浮動的龐然大物,能夠把一座城市轟成齏粉。這都是真的,都是真的。但是如果攻其不備,那些小小的洋鐵皮飛機就能把它們收拾掉。證據就在他的眼前。二十年來的爭論已經結束了。

  夕陽把玫瑰色的光芒照在傾斜的「加利福尼亞號」的上層結構上。它向左舷傾斜了七度左右,抽水機有節奏地響著,噴出一股股又濃又臭的污水。汽艇靠上舷梯的時候,這垛佈滿了一道道煙痕、給火燒成漆泡的油污的鋼牆,淩空斜俯在帕格的頭頂上,使他產生一種死亡臨近的暈眩感覺。他爬上傾斜的、一部分沒入水裡的舷梯時也感到暈眩。

  可算趕到啦!在古比雪夫的艱難時刻,在西伯利亞的列車上,在東京的大街上,在馬尼拉的俱樂部裡,帕格一想起他上艦就職的情景就感到興奮:列隊行禮的穿白制服的水兵,接受檢閱的儀仗隊,水手長髮出顫音的哨子聲,在舷梯上握手的指揮官們,以及在為迎接新艦長而打扮得五彩繽紛的雄偉戰艦上得意揚揚的巡禮。從前他經常在這樣的儀式中扮演一個微不足道的角色。但是作為主角,作為核心人物,作為新到任的「艦長」,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哪怕吃一輩子苦頭也是值得的!可是眼前卻成了這副樣子!

  維克多·亨利踏上「加利福尼亞號」傾斜的後甲板時,一股腐爛的惡臭向他迎面撲來。他說:「請准許登艦,先生。」

  「請吧,先生。」值日軍官漂亮地行了個禮,他的紅紅的孩子氣的臉很動人。他穿著油污的哢嘰制服,戴著手套,掛著望遠鏡。五具屍體停放在後甲板上,蓋著滿是水漬和油漬的被單,濕透了的黑皮鞋伸了出來,鼻子把被單拱起,細細的水流從他們身邊沿著傾斜的甲板向值日軍官站的地方淌過來。這股氣味一部分是他們發出來的,但是還有好多別的臭味混在一起——一座造給人居住的巨大機器破碎了,崩潰了,發出各種氣味:冒出來的煙味,抽水機的汽油味,燒焦的油漆、木頭和紙的氣味,燒焦的肉味,腐爛的食物味,破爛的廢繩頭味。沒刮鬍子的水兵和軍官穿著肮髒的衣服到處閒蕩。主甲板上,在髒東西、垃圾堆、亂七八糟的水管、散亂的彈殼和彈藥箱中間,龐大而清潔的、完好無損的上層結構聳立在黃昏的天空中。長長的十六英寸大炮,前前後後保養得清清爽爽,剛剛刷上了光亮的灰色油漆,炮口安著炮塞,炮塔毫無損傷。艦上到處架起了高射炮。這艘戰列艦半死不活地漂浮在水面上,儘管受了傷,卻依然是堂皇的、宏偉的。

  「我是維克多·亨利上校。」

  「是嗎,先生?哦!是的,先生!華倫斯東艦長等您好久了。」他朝一個穿白制服的通訊兵打個榧子,討人喜歡地淒然一笑,說:「真糟糕,先生,叫您看見本艦成了這副樣子。本孫,報告艦長亨利上校來了。」

  「等一下,你們的艦長在哪兒?」

  「先生,他和打撈軍官們在下面的前輪機艙裡。」

  「我認得路。」

  那些甲板和過道都異乎尋常地一動不動地傾斜著。維克多·亨利從這些熟悉的地方走過去,爬下陡斜的梯子,煙、汽油、油漆氣味以及一種可怕的臭肉味兒嗆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在昏暗和惡臭中下到更深的地方,意識到這些氣味彌漫的空間就是魚雷爆炸的彈穴。維克多·亨利下到前機艙,裡面有四個軍官擠在一個很高的高架走道上,正用強光的手電照看一片浮油的水面。由於眼睛引起的錯覺,看來傾斜的好象是把發動機淹了一半的水,而不是這個隔水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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