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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七


  第六十章

  太陽從地平線升起,在飛剪型客機的機翼上抹了一層紅霞。維克多·亨利完全醒過來了,他看著耀眼的日輪離開海面。水上飛機的發動機改變了聲調,附著他的神經。自從他和帕米拉·塔茨伯利在白雪皚皚的紅場上告別以來,他一直在火車上、飛機上、輪船上、卡車上、吉普車上、雪橇上甚至在牛車上顛簸。他想,上了「加利福尼亞號」以後,他的骨頭也許還要顫動一個月呢。再過四十八個小時,再走兩趟一千五百英里的航程,如果中途不出事故,這趟環繞地球半圈的旅行就算完了。

  太陽轉到側面去了。這個彎拐得幅度很大,他在座位上身子都沒傾斜。一道粉紅色的光線從飛機另一邊射來,落到他腿上。帕格離開座位,走進前面的廚房,侍者正在那兒打雞蛋。「愛德·康納利有空嗎,我想跟他談談。」

  侍者微微一笑,對標著駕駛艙字樣的門打了個手勢。這位海軍軍官和機長在海島上的旅館裡一起吃過飯,同住過一個房間。在佈滿儀錶的駕駛艙裡,發動機的聲音要大得多,有機玻璃的機窗外面,浩瀚的紫紅色海水和晶藍的天空一望無際。機長是個臉上長著雀斑的健壯漢子;他身穿襯衫,頭戴耳機,奇怪地望著帕格·亨利。

  「早上好,愛德。咱們怎麼往回走了?」

  康納利遞給他一份電報,黃色的電報紙上用紅墨水寫著印刷字體。

  太平洋總司令部港口通電普通明碼引號珍珠港被空襲不

  是演習去引號停泊處炮火猛烈建議你重返戚克島弄清情況

  「新鮮不新鮮?」機長摘掉海綿橡膠的耳機,搔著紅色的捲曲頭髮。「你相信真有這回事嗎?」

  「我並不懷疑,」維克多·亨利說。

  「真他媽的。老實說,我可沒料到他們來這一手。進攻珍珠港!便宜不了他們。」

  「但願如此。不過往回飛是什麼意思呢,愛德?」

  「我估計他們大概也會去轟炸中途島的。」

  「啊,那麼說,他們也許照樣會去轟炸威克島的。」

  「威克島平靜無事,我和那兒通過話。」

  維克多·亨利回到他的座位上,他感到激動,可是毫不驚訝。到底來啦,他想:到戰爭的慌亂期間,伺機偷襲一下珍珠港。這些沒有腦筋的亞洲人想耍旅順口的老把戲了!不過這次他們到底把腦袋鑽到絞索裡來啦。一九四一年的美國可不是一九〇四年的沙皇俄國。太平洋總司令部的電報中那句不是演習的話不斷地糾纏著他。對處在戰爭戒備狀態的艦隊竟說出這種話來,真是愚蠢。准是哪個低級的報務員給加上的。一個沉靜的、曬得黑黑的海軍陸戰隊士兵,只穿著短褲、襪子和皮靴,坐在吉普車裡,在碼頭上等著他。海軍陸戰隊指揮官已經下令部隊準備戰鬥,他要見見亨利上校。他們在灼熱的陽光和嗆人的珊瑚塵中沿著海灘公路駛去,然後拐進一片叢林。幾小時的戰備並沒改變威克島的面貌:三座平坦、寧靜的砂土小島構成一個馬蹄形,環繞著翠綠的淺灘,四周是遼闊的海洋,上面有成千上萬的鳥兒——因為這是禁獵區——民用建築隊的卡車和推土機往來奔馳著。島上怪樣子的駝背老鼠象小袋鼠一樣從吉普車前面跳開,色彩豔麗的鳥兒一群群從矮樹林裡騰空飛去,唧唧啾啾地叫著。

  指揮所建在很深的珊瑚沙底下,用樹枝偽裝得很好。維

  克多·亨利在這個木材建成的深洞裡面對著海軍陸戰隊上校,看到無線電設備和粗糙的家具,聞到過濾咖啡和新挖出的泥土的氣味,他感到對日戰爭已經成為事實。這個地下掩蔽部沒有俄國戰壕那種墓地臭味;不是冰涼潮濕,而是烤得又熱又乾燥;那些正在急急忙忙地架屋樑、安電線的人並不是臉色蒼白的、凍傷了的、穿得鼓鼓囊囊的斯拉夫人,而是曬得黑黑的、幾乎赤裸的、汗流浹背的美國人。然而在這裡,

  在這個能夠隱隱約約聽到太平洋濤聲的地方,這些美國人——跟莫斯科郊外的俄國人一樣——正在鑽入地下,等待進攻。美國參戰了。

  陸戰隊上校是個乾瘦的相貌和善的人,帕格頭天晚上和他一起吃過飯。他把一封信交給帕格,請他帶到太平洋艦隊總司令部去。「上校,請您當面交給海軍司令。這是我最迫切需要的物資清單。我們可以在這兒用它作戰。如果他把那些東西送來,我們或許能夠堅持到換防的時候。威克島的雷達設備目前都在夏威夷的碼頭上,在那兒已經有一個月了。看在上帝面上,請他放到一艘驅逐艦上,最好是一架轟炸機上,趕緊送來。沒有雷達,我就是個瞎子。我不能派戰鬥機去巡邏,戰鬥機太少了。我這裡的最高點離海面只有二十英尺,我的水塔也不過再高出幾英尺。我們的結局大概是不得不到鐵絲網後面吃魚和米飯去了,不過至少我們能叫那些兔崽子花點力氣來奪得這塊地方。」

  帕格剛好趕在一場暴雨前面回到旅館。飛剪型客機上的乘客們正坐下來吃午飯,這時候狂風震撼著地板,把盤子碰得砰砰直響,窗子上的碎玻璃叮叮噹當地摔到花磚地上。乘客們叫喊著奔到窗前。粗大的雪茄形飛機,花哨的叢林保護色上塗著桔紅色圓圈,在雨中一閃而過;帕格瞥見它們的雙引擎和雙尾翼。黑煙和大火已經從礁湖對面的機場上騰起,緊跟著又是一陣爆炸,和更大的火,更濃的黑煙。帕格經常看到轟炸,但是這次襲擊隨心所欲地摧毀了美國的設施,還是把他氣得發昏。

  肆意轟炸的轟炸機,在雨裡顯得模模糊糊,不斷地在小島和礁湖上空交叉著飛來飛去,發動機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只遇到疏疏落落的高射炮火。不一會兒,一隊轟炸機徑直向泛美航空公司的所在地沖過來,這正是維克多·亨利一直害怕的。飛剪型客機一旦受到攻擊,就會使他陷入困境,他的戰爭生涯還沒開始就要告終。不搭上那個大而醒目的銀白色的攻擊目標,他就無法離開威克島。

  機群轟炸並掃射著旅館、泛美航空公司的修配廠、碼頭以及無線電塔的時候,他們周圍響起了一片兇猛的爆炸聲和嘩啦啦的牆倒屋坍聲。旁邊一個汽油庫發出可怕的轟聲爆炸了,升起一片銀白色的大火,飛到天空,久久不散。乘客們鑽到桌子底下,或者擠在牆角裡,但是維克多·亨利仍然蹲在窗前,在駕駛員的旁邊,觀察著。他們看見濺起的水柱逼近了水上飛機。他們看見飛剪型客機的碎片飛了起來。轟炸機的聲音漸漸消失,帕格跟著駕駛員跑上飛機碼頭。愛德·康納利象個穿著衣服的猴子,冒著雨爬上了滑溜的水上飛機,使得機身一陣亂晃。「帕格,上帝保佑,我看我們還能起飛咧!他們沒有把油箱和發動機打穿。至少我覺得他們沒打著。我現在就把乘客們從這個鬼地方拖走,以後再跟夏威夷打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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