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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七


  傑斯特羅憂鬱地點了點頭,說:「自然,這不是您份內的事。您有娜塔麗的消息嗎?她跟埃倫回家沒有?」

  帕格從胸前口袋裡摸出一張照片。「這張照片是幾個星期前拍的。也許現在他們已經出來了,我想是這樣。」

  拿著照片湊近燈光,傑斯特羅的臉突然露出與原來不相適應的溫柔熱情的微笑。「啊,這是個小拜倫。上帝保佑他,讓他平平安安。」他瞧著維克多·亨利,把照片遞還給他。亨利聽到他用德語說的這幾個有感情的字,眼睛都濕了。「好吧,你們幾位先生對我很好,我已經盡一切努力把明斯克發生的事告訴了你們。也許有一天這些材料會到一個合適的人手裡。它們是真實的,我祈禱上帝,但願有人會很快想出辦法把所發生的事告訴羅斯福總統。總統必須從德國人的魔爪中解救猶太人。只有他能做到。」

  說完這些話,喬徹南·傑斯特羅毫無表情地對他們勉強笑了笑,就消失在小煤油燈燈光外的黑暗中了。

  困極熟睡了一兩小時後,鬧鐘又把帕格鬧醒,他差不多忘了他寫的信。在民族飯店信箋上潦潦草草寫了兩張紙的這封信還放在桌子上鬧鐘旁邊。單調的小房間裡,雖然窗子都糊了窗縫,仍然冷得要命。他穿上一件在倫敦買的厚羊毛浴衣,又加上一雙厚襪子,坐到桌子邊,重讀寫好的信。

  我親愛的總統先生:

  任命我為「加利福尼亞號」艦長滿足了我平生的志願。我一定克盡職守,不辜負對我的信任。

  我已經給霍普金斯先生寫了一份報告,彙報我根據他的要求去莫斯科外圍前線進行訪問的情況。我把所有細節都寫上了,也許不值得您一閱。我的基本印象是,大概俄國人能頂住德國人的進攻,而且遲早要把他們趕出去。但是代價是可怕的。目前他們需要——也應該得到——我們提供的各種援助,越快越好。從我們自私的目的來說,我們不能比這更好地發揮武器的作用了,因為他們殺傷了大量德國人,我看到很多死屍。

  我還冒昧地提醒您,這裡的大使館最近收到證據確實的材料,說明明斯克城外非正規的德國軍隊曾難以置信地集體屠殺猶太人。我記得您在「奧古斯塔號」旗艦上說過,再繼續辱駡希特勒是沒有用的,而且等於羞辱自己。但是在歐洲,美國被認為是人類最後的堡壘,而您,總統先生,對這些人來說是地球上正義之神的代言人。這是一個沉重的負擔,但不管怎樣,這也是事實。

  我大膽建議您,調來關於明斯克的材料,親自一閱。如果您向世界揭發他們並以材料來作為譴責的依據,德國再進行這些暴行時就得再三考慮考慮。同時世界輿論可能從此反對希特勒政府。

  尊敬您的,

  美國海軍上校維克多·亨利

  睡醒以後再重新讀一遍這封信,他最突出的感覺是信裡的意思考慮不周,最好把它扔到廢紙簍裡去。第一、二段是無害的,但總統尖銳的眼光一下就能看出,這只不過是一種陪襯。其餘部分是信的實質,卻是多餘的,甚至是不得體的。他建議總統越過國務院所有的人,包括他的駐蘇聯大使在內,要求閱讀一些文件。羅斯福實際這樣做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他對維克多·亨利的評價就要降低了。他會馬上想起亨利有一個猶太兒媳,為這個兒媳還麻煩過他。而且,帕格甚至還不知道這個材料的可靠性。傑斯特羅也可能正如塔茨伯利所猜測的,是蘇聯內務部派來的,編造一些給美國人看的材料。這個人看來挺誠實,但這證明不了什麼。

  在亨利的事業中,他曾經起草過幾十封這樣構思錯誤的信,想解決一些問題,後來都放棄不用。他有一種嚴格的編輯眼光,和一種準確的職業性自衛的敏感。他把信翻過來放在桌上,因為門口有人重重地打門。埃裡斯特·塔茨伯利拄著拐杖站在門口,穿了一件棕色的長皮大衣,戴著一頂羔羊皮帽,臉紅紅的,身材顯得更魁偉了。「謝天謝地你在這裡,老朋友。」記者瘸著腿走到一張沙發上坐下,伸出他的壞腿,陽光裡是一片灰塵。「對不起,我這樣闖到你這兒來,但是——喂,你身體好吧?」

  「噢,不錯,我很好。」帕格用兩隻手狠狠地擦臉。「我一夜沒睡,寫了個報告。有什麼事嗎?」

  記者鼓著兩隻眼睛盯著他。「事情有點難,不過直截了當吧。你和帕米拉是情人嗎?」

  「什麼!」帕格感到太突如其來,也太疲勞,以致既不生氣,也不感覺好笑。「為什麼,不!當然不是。」

  「唉,太可笑了,我也想你們不是。這就使得事情更彆扭、更難辦了。帕米拉剛才簡單地告訴我,除非你也去,她不想回倫敦。如果你去古比雪夫,她就要跟去,到英國大使館幹點什麼事。唉,這是胡鬧!」塔茨伯利生起氣來,用拐杖敲著地板。「首先第一條,外交部不要她去。但是她橫了一條心,你沒法跟她講理。英國皇家空軍中午就起飛,他們給我們倆都留了位置。」

  「她現在在哪裡?」

  「哼,她居然到紅場散步去了!你能想得到嗎?你看,行李都不整。維克多,我不是來對你顯示做父親的惱怒,你能體會,對嗎?」韜基·塔茨伯利顯然氣瘋了,嘴裡滔滔不絕,就連他這個愛說話的人也顯得特殊。「這使我處在最可笑的位置上。見鬼,我這一輩子對這些小事情完全由著自己的性子去做。如果我跟她講道德觀念,她就會當著我面大笑。但是人之常情又怎樣呢?你是有幸福家庭的人,你不願意她老跟在你後面,對嗎?多難為情!不論怎麼說,台德·伽拉德怎麼辦?哈,她讓我去告訴他說全吹了!我說我才不給她幹這些事呢,她馬上胡亂寫了一封信塞在我的皮包裡。我對你說,對帕姆,我正處在一個非常夠嗆的時刻。」

  維克多·亨利把一隻手放在眉毛上,雖然心裡甜滋滋的,但還是帶著倦怠的語調說:「唉,相信我的話,我完全感到意外。」

  「我知道你會感到意外。我跟她說這是不行的,說得都生氣了,我說你是一個很能克制的老式人,愛惜自己的榮譽,忠於你的妻子,諸如此類的話。唉,這任性的孩子都同意,說就是因為這個她喜歡你。怎麼說也說不通。維克多,德國兵已大軍壓境,可一個英國女人在莫斯科無目的地轉來轉去,這有多愚蠢,也一定很危險。」

  「是呀,是危險。你為什麼不和她一起去古比雪夫,韜基?在俄國的外國新聞記者除了你,都在那列火車上了。」

  「他們都是白癡。在莫斯科想得到一點消息已經夠難了。在伏爾加的泥洞裡他們還有什麼屁東西可寫?他們只是喝酒喝得肝硬化,打牌打到眼睛瞎了而已。我的眼睛已經夠壞的了。我要逃跑了。如果俄國佬能守住莫斯科,我再回來,我相信並希望他們能守住,但如果他們不能一切就算完了。英國就要毫無辦法了,你知道這一點。我們都得貢獻一份力量。這將是一次世界大輪班,你們善於計算時機的羅斯福就將要遭到全世界的武裝反對。」

  維克多·亨利跌跌撞撞跑到黃色鏡子前面,摸摸他多須的下頜,說:「我最好跟帕米拉談一談。」

  「求求你,親愛的夥計,求求你了。快一點!」

  帕格走到外面,地上是新下的雪,陽光燦爛,他聽到了參差不齊的男聲唱著俄國歌曲。在瑪耐茲納雅廣場上,一隊老人和男孩,背著鎬和鍬,使勁地唱著進行曲,跟在一個軍曹後面走過去。其餘的莫斯科人照常為了各人自己的事在路上跋涉,如往常一樣成群結隊,披著圍巾,但人行道上的行人少多了。帕格想,也許耗子已經都走了,這裡留下的是真正的莫斯科人。

  他走到紅場,經過一幅巨大的表明祖國已嚴陣以待的招貼畫,畫上是一個高喊著的身強力壯的婦女揮舞著刺刀和紅旗,還有一些小招貼畫,畫著長了希特勒臉的老鼠、蜘蛛、長蟲被忿怒而漂亮的俄國士兵刺死,或被紅軍的坦克壓死。廣場上空無一人,寬闊的地面鋪了很深的白雪,幾乎沒有一個足印。在克里姆林宮牆外面列寧墓前,它的紅大理石已經隱蔽在蓋著雪的一層層沙包之中,兩個士兵象往常一樣站在那裡,象個穿著衣服的雕像,但沒有排隊謁墓的人。在另一邊的遠處,帕格看到一個穿灰衣服的矮小人形經過聖巴希爾教堂走過來。即使在很遠的地方,他也認出在「不來梅號」輪船甲板上那個搖晃的步伐和她移動膀子的姿勢。他朝著她走去,他的套鞋深陷在蒙了一層紙灰的雪地裡。她看見他,就招招手。她急急忙忙穿過雪地迎接他,一下子倒在他懷裡,象他從柏林飛行回來一樣吻了他。她的呼吸溫暖而帶香味。「媽的!老頭兒去找你談了吧。」

  「對啦。」

  「你筋疲力盡了吧?我知道你一夜沒睡。教堂邊上有長凳。你的計劃怎麼樣?你們都去古比雪夫?還是你也去倫敦?」

  他們胳膊挽著胳膊走著,手指握在一起。「都不去。突然的改變。我接到了命令,帕姆,命令已寄到了這兒。我要去指揮一艘戰列艦,『加利福尼亞號』。」

  她停下來,拉住他的胳膊把他轉過來對著她,握住他的兩隻胳膊,睜大了閃著光的眼睛看著他的臉。「指揮一艘戰列艦!」

  「不壞吧,唉?」他象小學生一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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