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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六


  「你睡不了多少時間了。」斯魯特搖著頭出去了。

  維克多·亨利坐在那裡喝咖啡,面對這張小小的長方形黃紙沉思,這張小紙已對他的生活突然作出不可改變的決定。他不能要求比這個更好的決定了。這是優質獎章,一個「天字一號」,是海軍服務中的金質勳章。但是他精神上仍然有一點小小的不安,使這件了不起的喜訊蒙上一層陰影。這是什麼?帕格一面呷著咖啡,一面捫心自問,結果發現一些連他自己也覺得驚奇的事。

  經過二十五年多,他已經有一點放棄自己的事業心了。他對戰爭有興趣,在作戰計劃處他曾經從事一種提心吊膽的戰鬥,以爭取登陸艇方案列于優先地位。「帕格的女朋友艾爾西」不是開玩笑的;但現在他不能繼續鬥爭了。麥克·德雷頓將接替他。麥克是一個很好的中校級軍官,在艦船局有很多經驗,對國家的工業有非常豐富的知識。但是他缺少鬥爭性,級別也不高,「艾爾西」看來要吃虧。

  這個不會持久。有一天登陸艇問題會急轉直下——亨利從他的戰役研究中深信這一點——登陸艇會列在優先照顧項目的最前面,隨即出現建造登陸艇的狂熱。軍事力量可能受到損失,可以想像第一次登陸作戰會失敗,會有大量傷亡。但是,帕格想,以為戰爭重擔就在自己肩上,而且象過去為自己的前程那樣為「艾爾西」坐臥不安,那是很可笑的。那是搖擺到另一個極端。戰爭比任何個人都大得多,他自己是一個很小的,可以替換的齒輪,這樣或那樣,或遲或早,美國一定會生產足夠的登陸艇來打敗希特勒。目前他得到他的戰列艦上去。

  他拿一盞燈走到站在角落裡的地球儀旁邊,用大拇指和食指測量莫斯科到珍珠港的距離。他驚奇地發現他不論從東邊走還是從西邊走,簡直沒什麼差別。這兩個地方是地球的兩極。但是從哪個方向走耽誤的時間較少、比較安全呢?從西邊走,有好的快速交通工具,橫渡大西洋到美國,然後乘泛美航空公司飛機從舊金山到檀香山。多輕快!不幸的是由於可怕的戰爭障礙,現在從這個方向經過歐洲,從斯皮茨伯根到西西里,從莫斯科到英吉利海峽,已經不可能通過了。通過火線還有幾條小道:北海護航隊,以及斯德哥爾摩與倫敦之間的航空聯繫也可以碰碰運氣。從理論上講,如果他到了斯德哥爾摩,甚至可以通過柏林和馬德裡到裡斯本;但維克多·亨利上校在他前往「加利福尼亞號」赴任途中,不想再踏上德國以及德國所控制的國家的領土了。上一次他對沃夫·斯多勒粗暴地侮辱了戈林,一定記錄在案。德國人現在已接近世界性的勝利,可能有興趣整整維克多·亨利。

  那麼,往東走?俄國火車又慢又沒有准,從德國人進攻的方向來的難民已經擁擠不堪了。偶爾開一次的俄國飛機更沒有准了。但是,這一條路安全一些,同時也近一些;特別是從古比雪夫走,到珍珠港又近了五百英里。是的,他想,他最好現在就讓心煩意亂的俄國人安排他繞地球東邊走。

  「你象一個瘋狂的征服者,」他聽到斯魯特說。

  「噢?」

  「在燈光之下貪婪地看著地球。你只需要加一點小黑鬍子就成了。」外交官靠在門邊,一個指頭摸著煙斗。「我們有個客人在外面。」吊燈下面的桌子邊上,一個矮胖的俄國兵站在那裡,正從長哢嘰大衣上往下撣雪,他摘下大簷帽,抓住一隻護耳搖晃,帕格大吃一驚,認出這人正是喬徹南·傑斯特羅。這個人的頭髮現在剪得很短,稀稀拉拉長了一些棕色鬍子,有一些已經灰白了,他看起來又髒又不整齊。他用德語回答斯魯特的問話,解釋說,為了一身冬衣和合法的證明文件,他混進一個流動部隊當了兵。莫斯科當局把難民和散兵都組織起來,成為一個緊急工作隊,只簡單問了一下就讓他們參加了。他有一些假證明,有一次在防空洞裡,一個巡邏警察曾經盤問過他,並把這些證件拿走了,但是他想辦法溜掉了。別的假證明文件還可以買到,有一個市場賣這些證件,但他覺得現有的軍隊證明比較好。

  「在這個國家,先生,」他說,「一個沒有證件的人比豬狗還不如。豬狗沒有證明可以找到一個地方吃飯睡覺,人不行。也許,過一陣子,戰爭情況會好轉一些,那我就能夠找到我的一家人了。」

  「他們現在在哪兒?」斯魯特問。

  「在斯摩棱斯克和遊擊隊在一起。我的兒媳婦病了,我是在那裡離開他們的。」帕格說:「你還打算穿過德國封鎖線回去嗎?」

  娜塔麗的叔叔奇怪而詭詐地朝他微微一笑,有鬍子的嘴一邊向上彎起,露出了白牙齒,另一邊嚴肅地緊閉著。「俄國是一個很大的國家,亨利上校,到處都是樹林。德國人為了自身的安全,緊靠著大路駐紮。我已經穿過這條線了,成千上萬的人都跟我一樣。」他轉過來對斯魯特說,「就這樣。不過我聽說所有外國人都將離開莫斯科。我想知道。我給您的文件怎麼樣了。」

  外交官和維克多·亨利互相瞧了一眼,露出同樣猶豫而發窘的表情。「噢,我讓一個重要的美國新聞記者看了這份文件,」斯魯特說,「他寫了一長篇文章寄回美國,恐怕結果只會在報紙裡頁登一小段新聞。您知道,有多少關於德國人如何殘暴的報道啊!」

  「象這樣的事?」傑斯特羅喊道,他那鬍子拉碴的臉上顯出憤怒和失望。「兒童們,母親們,老人們?閉門坐在家裡並沒幹什麼事,半夜都給拉到樹林中挖好的坑裡槍殺了?」

  「太可怕了,也許明斯克地區的德軍司令是一個瘋狂的、狂熱的納粹分子。」

  「但是打槍的人不是士兵,我對您說過,他們穿著不同的制服。這裡在莫斯科,從烏克蘭和北面來的人,講的是同樣的故事。這些事到處都發生,先生,不僅僅是在明斯克。請原諒我。但您為什麼不把這些文件給你們大使呢?我肯定他會把它送給羅斯福總統。」

  「我已經讓他注意您的材料了,但我遺憾地告訴您,我們的情報人員對它的真實性有懷疑。」

  「什麼?但是,先生,這是難以置信的!明天我可以帶十個人對你講這樣的故事,帶著發誓書。他們中間有些人是親眼目睹的,就是從德國人用的那些卡車上逃跑出來的,還有——」

  斯魯特帶著被激怒的語氣打斷他的話說:「您看,我的好夥計,我現在幾乎只剩下一個人——」他指了一下堆滿文件的桌子——「負責我們國家在莫斯科的所有事務。我確實認為我已經為您盡了我的最大努力了。在我們的情報人員提出懷疑以後,我違背上級指示,讓新聞記者看了您的文件。我受到了嚴厲的訓斥。事實上,我留在莫斯科幹這個誰也不願幹的事,主要是想彌補一下。您的故事是很可怕的,我自己是傾向於相信您的材料,心情是難受的。但是這只是戰爭恐怖的一小部分。莫斯科可能在七十二小時之內淪陷,這就是我現在主要的工作。很對不起。」

  傑斯特羅若無其事地聽完了他發的這一通火,用冷靜而順從的語調回答說:「關於遭訓斥的事我感到很抱歉。不管怎樣,只要羅斯福總統能夠知道這些對無辜老百姓的瘋狂殘殺,他就會制止它。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能辦到這件事。」傑斯特羅轉過來對維克多·亨利說,「上校,您知道還有什麼別的辦法能使羅斯福總統知道這件事?」

  帕格已經在設想由他自己寫一封信給總統。他看過好多類似傑斯特羅提供的材料,還有關於德國人殘殺遊擊隊員和村裡老百姓的更可怕的官方報告。這樣的信一點用處也沒有,比沒用更壞,是不在行的。這將是在總統面前嘮叨一些他已經估計得到或知道的事。他,維克多·亨利,是個海軍軍官,是為了《租借法案》的事暫時離職,在蘇聯值勤。這樣的信,象拜倫在總統宴會上提出的事一樣,是很不恰當的行動,拜倫至少還可以說年輕無知,關心他自己的老婆。維克多·亨利對傑斯特羅的問題只攤了攤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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