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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六


  十一點鐘,溫斯頓·丘吉爾來到「奧古斯塔號」軍艦。在他的隨行人員中間,亨利上校看到了勃納-沃克勳爵,立時他的腦海中浮起了穿藍色空軍婦女輔助隊制服的帕米拉·塔茨伯利的幻影,以致羅斯福和丘吉爾在甲板舷梯口會面時那場戲劇性的握手他都沒注意。當時這兩位人物握住手不放,微笑著交換問候的話,讓攝影記者照相。

  一上午,對英國和帕米拉的思念困擾著帕格。在「威爾士親王號」舷梯上那位值日軍官地道的英國式敬禮,軍官室裡看到的倫敦雜誌,溫斯頓·丘吉爾說話時重濁的舌尖音,都象一首歌或一陣香味那樣喚醒了他的記憶。一九四〇年戈林對倫敦的空襲,已經仿佛是另一個世紀的事,是另一場戰爭。這個矮小的不知名的海軍上校,站在一排英國皇家參謀軍官的後面,他的臉將來在照片上也許根本找不到,這會兒他正在拚命把頭腦裡不相干的東西去掉,集中注意力。

  這兩位領導人用一種奇怪的方式互相壓低對方。他們倆都是第一號人物。然而這是不可能的。那麼,誰是第一號呢?羅斯福站著要高一個頭,然而他是撐在兩條毫無生氣的腿棍子上,緊倚著他兒子的胳膊,他的長褲空蕩蕩地耷拉著。丘吉爾呢,是一個穿藍制服、彎腰曲背的匹克威克①,莊重而高興地抬頭看著羅斯福,他年齡更老,更嚴肅,更自信。然而在首相身上有點敬佩對方的痕跡。僅僅是一絲一毫之差,到底還是羅斯福看起來是第一號人物。也許這就是霍普金斯所說的「換崗」的意思。

  ①匹克威克,狄更斯小說《匹克威克外傳》的主人公。

  一個看不見的信號使攝影工作結束了,握手禮也結束了,一輛輪椅出現。這個登第一版的挺立的總統變成了帕格更為熟悉的瘸子,他拖著跛足走了一兩步,坐進輪椅,松了一口氣。兩位偉人和他們的軍事首腦們離開了後甲板。

  參謀人員立即開始工作,整天開會。維克多·亨利和計劃人員一起工作,比參謀長們和他們的代表們低一級。勃納-沃克就是參謀部的代表。因此離開處在頂點的總統、首相以及他們的顧問們很遠。熟悉的老問題立刻就來了:來自英國軍方過分的和自相矛盾的要求,不真實的計劃,未曾填寫的合同,亂七八糟的特權,不正當的聯絡等等。計劃人員很快想出了一個主要問題。首先是建造新船來代替被潛艇擊沉的船。戰爭物資不運過大洋就沒有東西用來對付希特勒。這個只要意見一致看來就十分簡單的平凡道理,變成了一條紅線,貫串著每一項要求,每一個方案,每一個計劃。鋼材、鋁材、橡膠、閥門、發動機、機床、銅線,所有上千種戰爭需要的東西,首先得裝船。這把簡單的尺子,很快地暴露了這個「民主的兵工廠」①的貧乏,提出了——作為一個特別緊急的項目——建造新的軋鋼廠以及把鋼材變成戰爭機器和工具的工廠的巨大任務。

  ①「民主的兵工廠」一語出自羅斯福的演說,指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美國。

  在討論宏偉的設想計劃——成百艘的船,成萬架的飛機,成萬輛的坦克,成百萬的人員——的所有談話中,總有一個可悲的項目反復出現;急需十五萬支步槍。如果俄國垮臺,希特勒也許會專注於一場從空中對英國的侵略戰爭,象對克裡特島那樣。而保衛英國飛機場用的步槍還缺乏。在現在,所要求的這十五萬支步槍與將來對北非或者法國海岸聯合進攻所需軍用物資的龐大數字相比,實在少得可憐。

  第二天早晨,在波光閃爍的海灣上,許多船隻群集到「威爾士親王號」周圍來做禮拜。經過幾個灰濛濛的霧天以後,陽光照在周圍的山丘上,耀得人睜不開眼,使一片松樹樅樹的森林顯得格外青翠。

  一艘美國驅逐艦把它的艦橋正對著這艘戰列艦,徐徐地靠攏,艦橋正好與主甲板相平,然後搭過一塊跳板。弗蘭克林·羅斯福身穿藍衣服,頭戴灰帽子,撐著一根手杖,倚著他的兒子,蹣跚地走上跳板,費勁地把一條腿往前拖,然後再挪另一條腿。海灣裡一片平靜,但是兩艘軍艦還是在低浪中晃動。高個子的總統每跨一步,就來回搖晃。維克多·亨利和擠在驅逐艦艦橋上的所有美國人一樣,都屏住氣看著羅斯福費勁地搖搖晃晃從狹窄而不穩的跳板上走過去。在「威爾士親王號」後甲板上等待著的攝影記者們,也看著總統,但是帕格注意到他們沒有一個人把這重要的跛足行走場面攝進鏡頭。

  他想起了他最初認識他時候的弗蘭克林·羅斯福——一位年輕的海軍部次長,體格強壯的富有自信的花花公子,顯而易見的談情說愛老手,心裡只有自己,對一切滿不在乎,在一艘驅逐艦的舷梯上跳上跳下,滔滔不絕地說些水手俚語。歲月已經使他變成這個半身不遂的灰白頭髮的人,在跳板土喘著氣痛苦地挪一步不過幾英寸。然而,帕格想,這裡面卻顯示了足夠的意志的力量,來打贏這場世界戰爭。一條臨時性的便橋可以很容易地架起來,弗蘭克林·羅斯福可以坐在輪椅裡,莊嚴、舒適地推過去。要他走路,他只能是這個可憐樣子。而在溫斯頓·丘吉爾邀請下去參加宗教儀式的時候,他就是這樣走著,登上了一艘英國戰列艦。

  他的腳踏上了「威爾士親王號」,丘吉爾對他敬禮,伸手去扶他。銅管樂隊演奏起《星條旗永不落》。羅斯福立正站著,胸脯一起一伏地喘著,臉色緊張而呆板。然後,由丘吉爾陪同,總統跛著腳,蹣跚地一路走過甲板,坐了下來。輪椅始終沒有出現。

  在尾甲板上集合排列著的水手們,唱起了《啊上帝,我們自古以來的救主》和《前進,基督的士兵們》。溫斯頓·丘吉爾不斷地擦眼睛。這些古老的讚美詩,在露天,在長長的炮筒之下,由上千個年輕的男聲齊聲唱著,使維克多·亨利渾身激動,眼淚盈眶。然而這場宗教禮拜卻也使他不安。

  他們都在這裡,美國的海軍和英國的海軍,象親密的戰友一樣,一起祈禱。但是這卻是個虛假的景象。英國人在戰鬥,而美國人沒有。首相舉行這場大炮底下的宗教儀式,是真心誠意的想打動總統的感情。在這裡,是金剛石琢磨金剛石,意志對付意志!丘吉爾是在使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包括傳說中羅斯福的宗教傾向,來感動他。如果弗蘭克林·羅斯福經得起這場考驗,沒有答應對德國宣戰,也沒有答應至少給日本一個最後通牒,那麼他就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而這個在他旁邊流著眼淚的老胖政治家,只是獨自在玩一場十分難的遊戲,為此維克多·亨利很欽佩他。

  那個英國牧師,白紅兩色的衣服在風中飄動,濃密的灰發吹得亂七八糟,正在念著皇家海軍祈禱詞的最後幾句:「……從海上的危險中,從敵人的強暴下,拯救我們;讓我們得到保證在正當的時刻航行海上……讓我們安全地帶著我們

  勞動的成果回到陸地的懷抱……以讚美和顯耀你神聖的名字;以我主耶穌·基督的……」

  有幾個英國水手,小心地從隊列中走出來。起先是一個,然後又是一個,偷偷從制服裡掏出照相機。沒有人阻止他們,而這兩位領導人還微笑著揮手,於是人們一下子擠上來了。幾十架照相機出現了。水手們笑著,歡呼著,在這兩個大人物周圍擠成一圈。帕格·亨利看著軍艦上這種不常有的混亂,覺得又有趣,又生氣。有人在他胳膊上碰了一下,是勃納-沃克勳爵。「你在這裡,老朋友。跟你說句話好嗎?」

  也許是英國人不象美國人那樣怕火,也許是他們找到了一個很好的辦法來冒充護牆板,勃納-沃克的房艙幽暗、暖和、舒服,看來象一間藏書室。「我說,亨利,你對在艦上喝酒有什麼意見?我這裡有一瓶上等的櫻桃酒。」

  「我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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