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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四


  帕格不想再去探測總統的意圖。羅斯福召見他的時候,他並不覺得洋洋得意;現在總統把他完全忘了,他也不覺得難堪。他也並沒有幻想自己在總統的眼裡有很高的地位,或者幻想他所說的和所做的能夠影響歷史的進程。總統還使用別的一些不知名的人物,其中有幾個究竟是什麼人,有什麼任務,還都是秘密。他自己就知道有一個海軍陸戰隊的上校,在日本、中國和印度執行總統的使命;還有一個年老的俄勒岡木材商,他父親的朋友,這個人的專業是收買南美洲的稀有戰略物資,以免落到德國人手裡。帕格把自己算進這類小人物裡邊,把總統對他的使用看作是偶然的衝動。羅斯福喜歡他,因為他機警,肯幹,而且不亂說話。納粹和蘇聯要簽訂條約,被他恰巧猜中,使人們更相信他真的聰明。何況還有羅斯福說的那句奇怪的話:「你說的話我理解。」

  但是,總統答應把一條戰列艦交給他指揮,還是使維克多·亨利睡不著覺。他的同班同學只有兩個指揮戰列艦。他跑到司令部去查《海軍年鑒》,估計一下可能性。當然,新造的軍艦——象「北卡羅來納」級或「印第安納」級的巨型戰列艦——是輪不到他的。他會得到一艘現代化的老艦。《勝利綱領》呈繳的限期不到一個月了。他查著記錄,發現一兩個月內「加利福尼亞號」或者「西弗吉尼亞號」上就有空缺。對於維克多·亨利上校說來,這真是件撓頭的事情,他在海軍裡幹了三十年,還要查閱戰列艦的名單,去猜測哪一艘快要歸他指揮!

  他想把自己的得意壓下去。亨利欽佩總統,有時候他幾乎愛上了這個勇敢的瘸子,愛上了他那高興的微笑和無限的工作熱忱。可是他並不瞭解羅斯福或者信任羅斯福,而且他也根本沒有象哈利·霍普金斯那類人對這個人物的那種無限忠誠。在親熱愉快的貴族氣派外表後面,顯現著一個難以說明的嚴酷的性格:有遠見,意志堅決,是一個頑強的壞蛋,除了自己的家庭,什麼人都不在他眼裡,也許連自己的家庭也不在他眼裡。有可能羅斯福還會記得要給他一艘戰列艦指揮。也同樣可能什麼新的工作擠掉了這句話,最後忘掉。羅斯福使維克多·亨利明白了一個偉人是怎麼回事;這位海軍上校好幾次想起了《聖經》裡面給人的教訓,土罐子應該離鐵鍋遠一些。

  在紐芬蘭,一片灰色的寧靜籠罩著四周荒漠的阿根夏灣,美國軍艦正碇泊在這裡,等待著溫斯頓·丘吉爾到來。霧靄把一切都染成了灰色:灰色的海水,灰色的天空,灰色的空氣,和帶著點兒綠色的灰色山丘。這些巨大的漆成灰色的軍

  艦——這些在二十世紀闖進這片印第安人土地的鋼鐵怪物——在霧中浮動,仿佛一個預示未來的醜惡幻影。在這些軍艦上,水手們和軍官們在哨子聲和廣播喇叭聲中幹著他們的日常工作。但是在這些軍艦的日常鬧聲之外,原始的靜寂依然沉重地壓著阿根夏灣。

  九點鐘,三艘灰色的驅逐艦出現了,後面跟著一艘畫著蛇皮一樣彩色圈圈斑斑偽裝的戰列艦。這就是英國皇家海軍的「威爾士親王號」;它是在場的最大軍艦,它的大炮打中過德國的戰列艦「俾斯麥號」。它在「奧古斯塔號」旁邊駛過時,甲板上的銅管樂隊打破了寂靜,奏起《星條旗永不落》來。奏畢,「奧古斯塔號」後甲板上的樂隊演奏起《天佑吾王》。

  帕格·亨利站在總統附近,在第一號炮塔的帆布篷下面,與海陸軍將領和重要文職人員如艾弗裡爾·哈裡曼和薩姆納·威爾斯等在一起。從不到五百碼遠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丘吉爾,他穿了一身可笑的藍衣服,夾著一支長雪茄揮手。總統則穿著一身整潔的棕衣服,叉開腿一動不動地站著,比所有的人都高;他一隻手拿著帽子按在胸口,另一隻手抓著他兒子的胳膊。他的兒子是一個海軍航空隊軍官,和他長得十分象。羅斯福粉紅色的寬臉上,顯出自覺的莊嚴表情。

  在這個偉大的時刻,帕格·亨利的思想卻毫無詩意。艦船局的專家們止在爭論偽裝的花樣。有的喜歡英國人的這種熱帶斑紋,有的贊成普通的灰色,或者藍色的橫條。帕格在霧中先看見了這艘色彩斑駁的戰列艦,然後才發現在它前頭一英里的單色驅逐艦。他準備把這點寫成報告。

  《天佑吾王》奏完了。總統的臉色鬆弛了。「真的!我從來沒有聽見《我的祖國這是為了你》①演奏得那麼好過。」他周圍的人都對總統開的玩笑有禮貌地笑起來。羅斯福自己也笑了。水手長哨子的尖叫,解散了巡洋艦甲板上的禮節性檢閱。

  ①美國民歌,與英國國歌《天佑吾王》曲調相同。

  金海軍中將招呼帕格。「坐我的快艇到『威爾士親王號』上去,向哈利·霍普金斯先生報到。總統要在丘吉爾來訪之前先和他談談,所以要趕快。」

  「是,長官。」

  維克多·亨利坐上金的快艇,經過幾百碼平靜的水面,從「奧古斯塔號」到「威爾士親王號」,等於從美國到了英國,從和平到了戰爭。這是一個驚人的飛躍。金的漂亮旗艦和經過風暴打擊的英國軍艦相比,簡直屬￿另外一個世界。這艘英國軍艦的舷梯已被海水浸蝕,偽裝油漆已經脫落,甚至幾門主炮也鏽痕斑斑。帕格看見甲板排水孔裡有煙頭和廢紙,不禁吃了一驚,儘管一群群水手正在起勁地擦洗。在上層建築物上,到處都焊著粗鋼板的補片——這是給「俾斯麥號」排炮打傷後貼的橡皮膏。

  甲板上的值日軍官兩頰凹陷,棕色的鬍子修得很整齊,臉上的笑容很可愛。帕格很羡慕他軍帽上的金辮絛蒙上的綠鏽。

  「啊,是的,亨利上校,」他說,一面瀟灑地以手掌向外的英國方式答禮,「霍普金斯先生收到了信號,正在房艙等你。軍需長陪你去。」

  維克多·亨利跟著軍需長走過一條條走廊;這和他頭腦裡常想到的美國戰列艦一樣,不過在許多細節上不同:符號、燈具、滅火機、防水門的形狀都不一樣。

  「喂,帕格,」霍普金斯說,好象他和這位海軍上校才一兩天沒見面,儘管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是三月初在到海德公園去的火車上,後來霍普金斯就到倫敦和莫斯科去周遊,引起了全世界新聞界的注意。「是不是要我跟你一起去?」

  「是的,先生。」

  「總統的心情怎麼樣?」霍普金斯在這間軍官室外面的小房艙的床鋪上,打開了兩隻手提包。他在一隻手提包裡仔細地放進了紙張、文件夾和書籍;在另一隻裡,把隨手拿到的衣服、藥瓶和鞋塞了進去。霍普金斯看來比原來瘦了,好象一個彎背的稻草人,飄飄蕩蕩地套著一身雙排鈕扣的灰色衣服。在他憔悴的彎彎的長臉上,那雙敏銳的帶點女性氣質的眼睛顯得很大,好象猿猴。經過這趟海上旅行,他氣色極好,動作敏捷。

  「他現在情緒好極了,先生。」

  「能想像得出來。丘吉爾也這樣。丘吉爾象一個第一次赴約會的男孩子。是啊,這的確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霍普金斯從一隻抽屜里拉出幾件髒襯衫,塞進裝衣服的手提包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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