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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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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 我們這齣戲的角色現在分散在世界各地。他們的舞臺變成了一個星球,在只照亮一半佈景的太陽聚光燈下旋轉,而且總是從東邊轉向西邊。在德國人侵入俄國的日子,在最東邊的人,是萊斯裡·斯魯特。 天剛濛濛亮,在莫斯科西邊三百英里的地方,無數隻德國手錶正指在三點十五分上,這時候,德國的大炮,沿著一條一千英里長的戰線,從冰凍的波羅的海直到溫暖的黑海,開始隆隆地轟擊。同時,成群的德國飛機,提前起飛,越過邊境,開始轟炸蘇聯的機場,把成百架的飛機炸毀在地面上。晨星依然在大路的上空,在鐵路的上空,在芬芳的原野的上空閃爍,這時候,裝甲兵縱隊和步兵師團——無窮無盡的年輕強壯的條頓人,頭戴鋼盔,身穿灰色軍服,在通向莫斯科、列格勒和基輔的廣闊的波蘭平原上,向著微露橘黃色光芒的烏黑的東方滾滾地大步挺進。 太陽出來不久,在莫斯科,一個滿臉愁容、渾身發抖的德國大使對外交部長莫洛托夫說,既然俄國顯然要進攻德國,因此元首明智地命令德國武裝部隊為了自衛首先進行攻擊。據說,莫洛托夫那張灰色的、平板的橢圓形臉上露出了一種稀有的表情——驚訝。歷史也這樣記載著,當時莫洛托夫說:「我們該受到這種對待嗎?」這位德國大使傳達口信完畢,就溜出了房間。他畢生為了恢復拉帕格①精神即俄國和德國的鞏固聯盟而工作,最後終於被希特勒槍斃了。 ①拉帕洛,意大利城市,1922年德國和蘇聯在此簽訂條約。 不只是莫洛托夫對這次入侵驚訝。斯大林也驚訝。在俄國,只有斯大林的一言一行舉足輕重,因此紅軍和全國也都驚訝。這次進攻,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戰術上的成就,其規模達到了空前絕後的程度。三百五十萬武裝人員突然襲擊了四百五十萬武裝人員。六個月之後珍珠港的突然襲擊,雙方各自只有幾千戰鬥人員捲進去,相比之下,規模差遠了。 共產黨的歷史學家利用事件來證明他們的教條。這對宣傳有利,然而是壞的記錄。有些事實無法用黨的理論來解釋,就被丟在一邊了。在這場俄國人叫作「偉大的衛國戰爭」——他們不喜歡用第二次世界大戰這個名詞——的規模巨大的陸戰中,許多事件可能永遠不會為人所知。共產黨的歷史學家斷言責任在於斯大林,因為他忽視了告警的情報,因而德國的突然襲擊得以成功。這是以一種非常簡單的方法來看待驚人的重大事件。然而如果就事論事,這確是事實。 陽光照在克里姆林宮的紅塔上,從萊斯裡·斯魯特公寓的窗戶裡可以看得見;陽光也照到窗邊寫字桌上攤開著的一封娜塔麗·亨利從羅馬寫來的信上。 斯魯特很晚才上床,這會兒他還在睡。娜塔麗寫給他一封快樂的長信,因為埃倫·傑斯特羅突然拿到了護照!的的確確他護照已經到手,他們正在準備搭一條七月初起碇的芬蘭貨船走;搭船走埃倫甚至有可能帶走他的大部分藏書。娜塔麗對拜倫在白宮幹的事一無所知,所以她寫了封熱情洋溢的信來感謝斯魯特。這個消息使這位外交官大吃一驚,因為在意大利,他覺得好象碰在包了棉花的石壁上,這是國務院辦事的特點。他的回信沒寫完,還放在她的來信旁邊。他對這件事的成功謙虛了一番,然後羅囉嗦嗦地解釋了一陣為什麼他認為謠傳即將對俄國入侵的消息不可靠,為什麼他斷定萬一德國人進攻,紅軍一定能把他們打退。他想針對娜塔麗懷孕的事,找幾句吉利話,就擱下筆上床了。等到鬧鐘把他叫醒,他的信已經過時了,不過那會兒他還不知道這點。 他望望窗外,看到的是莫斯科早晨的慣常景象:蒙矓的藍天,戴帽子的男人和包頭巾的年輕婦女走著去上班,一輛擁擠的肮髒的公共汽車搖晃著駛上坡去,老太婆在牛奶鋪門口排隊,更多的老太婆在一家麵包房門口排隊。克里姆林宮聳立在河對面,巨大、宏偉、寧靜;它的圍牆在早晨的陽光下呈暗紅色;大教堂上的許多圓頂閃著金光。沒有空襲警報;也還沒有高音喇叭和無線電廣播。一片和平寧靜的景象。斯大林和莫洛托夫在跟那些已經被他們引向災難的人民一起分嘗這種驚訝之前,稍稍等待了一會兒。但是在前線,幾百萬紅軍已經分嘗了這種驚訝,而且正設法在德國人可能殺死他們之前從驚訝中恢復過來。 斯魯特對這些一無所知,他心情輕鬆地到大使館去,想在這個平靜的星期日把一些拖延下來的工作幹完。他發現使館樓裡一片忙亂,完全不象星期日。他這才知道,德國人又來了,不禁胸口一陣噁心。 初升的太陽向西移到明斯克。射向一條寬闊寧靜大街的陽光,照到一個頭戴布帽、一身寬大的舊衣服上沾滿麵粉、臉刮得很乾淨的工人身上。如果娜塔麗·亨利也走在這條街上,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認出她的這位親戚班瑞爾·傑斯特羅了。他的鬍子刮掉了,那張寬闊扁平的斯拉夫型臉盤,一個農民的蒜頭鼻子,再加上這身舊衣服,他的外表看起來象個地道的東歐人。他也許是一個波蘭人、匈牙利人或者俄羅斯人;這三種人的語言他都精通,可以隨便冒充哪一種人。儘管已年過五十,班瑞爾走路還是很快,今天早晨他走得更快。在麵包作坊,從他藏在麵粉袋後面的一隻德國短波收音機裡,他已經聽到戈培爾在柏林宣佈這次進攻。下班以後,他就聽到老遠有一種熟悉的聲音:炸彈的隆隆聲。他很擔心,但是並不害怕。 娜塔麗·亨利見到班瑞爾的那會兒,他是一個虔誠殷實的商人,新郎的幸福的父親。班瑞爾有另外一面。上一次大戰的時候,他參加奧地利軍隊在東線服役。他曾經被俄國人俘虜,從戰俘營逃出來,穿過森林回到奧軍戰線。一九一六年動亂時,他參加了一個德國人和奧地利人的混合部隊。在從軍初期,他就學會了做麵包、做飯,以避免吃禁食的東西。他可以一連幾個月只吃麵包、烤土豆或煮白菜,同時做美味的湯和肉汁,而這類東西他碰都不碰。他懂得軍隊生活,他能在森林裡過活,他知道怎樣和德國人、俄國人以及十來個多瑙河小國家的人相處。對班瑞爾說來,排猶主義是事情的正常狀態,並不比戰爭更使他害怕,他已經有經驗對付它了。 他離開鋪著石子的主要大街,拐入彎彎曲曲的肮髒的小街小巷,經過一幢幢木板平房,來到一個院子,那裡彌漫著一股早飯、柴煙和倉庫的味道,小雞咯咯地叫著在泥地裡亂跑。 「你下班真早,」他的兒媳婦說,她一隻胳膊上抱著一個啼哭的孩子,一隻手攪拌著木柴爐子上的鍋。看得出來她又懷孕了;她那剪短了的頭髮上包著一條頭巾,臉色憔悴而煩惱,這個一年半以前的新娘看來老了十五歲。她丈夫戴著一頂帽子,穿著一件羊皮外套,在一個角落裡喃喃地念一本破舊的《泰穆特法典》①。他的鬍子也刮掉了,頭髮也剪短了。三張床、一隻桌子、三把椅子、一個有欄杆的小床,塞滿了這個暖烘烘的小房間。四個人都住在裡面。班瑞爾的妻子和女兒,一九三九年冬天都得了斑疹傷寒死去了,這病是華沙遭轟炸後流行起來的。那時候,德國人還沒有把猶太人圍起來;班瑞爾花掉不少儲存的錢做賄賂,把他自己、他的兒子和兒媳婦贖了出來,離開城市,加入了緩緩東行的流亡者行列,經過小路和森林,到了蘇聯。俄國人接受了這些人,待他們比德國人好些。儘管他們大部分得去烏拉爾山那邊荒僻的難民營。班瑞爾帶著他家裡剩下的人到了明斯克,這裡有他的親戚。幾乎城裡所有的麵包師都參了軍,因此明斯克的移民局就讓他留了下來。 ①猶太教的希伯來語經典。 「我早回來是因為德國人又來了。」班瑞爾從兒媳婦手裡接過一杯茶,在椅子上坐下,憂鬱地對她吃驚的神色笑了笑。 「你沒有聽見炸彈聲音嗎?」 「炸彈?什麼炸彈?」他的兒子合上書,抬起頭,蒼白消瘦的臉上現出了恐懼的表情。「我們什麼也沒聽見。你是說,他們現在在打俄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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