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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帕格帶著特殊的溫情望著她。「對,帕米拉,不能自我保存自然也不會有多大成就,這倒是實情。可那只不過是烏龜式的才幹。」

  「哎呀,你們可曾見過?」羅達對勃納—沃克勳爵說,「竟有這樣的父親!」

  拉古秋太太尖聲叫了一下。那個老侍者正在給勃納—沃克勳爵上湯。這位英國客人身上的勳章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手裡的託盤傾斜了,敞著的湯盆眼看就朝著羅達這邊滑了過來:幾秒鐘之內,她那件銀色禮服就可能毀了。可是就在湯盆順著託盤滑下去的當兒,向來一隻眼睛總盯著僕役的羅達,馬上就把它騰空抄了起來,然後就以遇到麻煩的一隻貓那樣敏捷而穩重的動作,把它放到餐桌上,一滴湯也沒灑出來。

  大家倒抽了口涼氣,接著是一片笑聲。帕格嚷道:「幹得好!」

  「自我保存在我們家裡是代代相傳的,」羅達說。在更大的笑聲中,埃裡斯特·塔茨伯利連聲喝采。

  「好傢伙!我從沒看見過做得這麼利落的事,」拉古秋參議員大聲嚷道。

  人人都對羅達說了句笑話或恭維話,她興高采烈起來。羅達喜歡請客。她善於事先把細節都釘准,然後,整個晚上再輕鬆地閒談。羅達談到在柏林舉行的宴會上所發生的一些事故,然後開始用尖刻的諷刺回憶起納粹來。以前對德國人的友好她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了,如今她是「援英募集運動」的一員女將,徹頭徹尾地站在援英方面。巴穆·柯比克服了在帕格面前的尷尬之後,也談起他在紐倫堡Parteitag①的一些見聞。帕格談起了阿本德魯的滑梯,逗得女客們吃吃地笑個不停。然後,勃納—沃克勳爵又說了些被俘的德國空軍駕駛員如何傲慢無禮的可笑逸事。

  ①德語:黨代表大會。

  拉古秋參議員打斷他的話說:「勃納—沃克勳爵,你們英國人去年真的陷入困境了嗎?」

  「哦,可不是麼。」於是這位空軍準將就談起頭年七八月裡飛機和駕駛員如何越來越少;九月裡有一個星期駕駛員如何少於為了保全英國所需要的最低數目;整個十月皇家空軍裡如何彌漫著悲觀情緒——倫敦燃燒著,平民大量死亡,可是已經提供不出夜間戰鬥機了,而德國空軍還是不斷地飛來,向居民區投擲燃燒彈,到處連炸帶燒,想摧毀這個城市的鬥志。拉古秋又追問了一些問題,他那粉紅色的臉越來越清醒。空軍準將說,皇家空軍估計德國人在春季和夏季還要進行新的、規模更大的襲擊。照目前被潛艇炸沉的比率來看,也許會使英國飛機由於缺乏汽油而不能起飛應戰。到那時候,入侵英倫就將提到日程上來了。「別忘記,我們希望能經受得住這一切,」他說。「不過,這回希特勒也許有了本錢。他已經大量擴充了他的武裝部隊。當然,我們也沒閑著。但是不幸我們的許多物資最近都沉到大西洋底去了。」

  拉古秋正用手指把麵包揉成小團團。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這位空軍準將。「是啊,」他說,「作為人民,作為文明,沒有人把英國和納粹相提並論。你們的人民十分了不起。我可以告訴你,我們在國會裡還會聽到一些這方面的情況。」

  勃納—沃克謙虛地躬了躬腰,引得席上其他的客人都笑了。「我隨叫隨到。」

  別人吃著甜點心時,維克多·亨利換上了他的軍禮服。他回到餐室來的時候,客人們正在穿衣服,準備冒著風雪動身。他幫助帕米拉·塔茨伯利穿上大衣,聞到了一股勾起他的回憶的芬香氣味。她回頭對他說:「我有關於台德的消息。」

  最初一刹那,維克多·亨利沒有聽懂。在「不來梅號」郵船上,她也是用這樣明快、安詳的方式把關於希特勒的笑話說出來的。「真的嗎?是好的還是壞的?」

  「給我來個電話好嗎?」

  「好。」

  「一定要打,啊,千萬。」

  客人們分乘三輛汽車,帕格開著送英國客人的那輛。當他們在馬薩諸塞大街遇到把降著的雪映成櫻桃色光圈的紅燈而停住時,他對空軍準將說:「你在好幾點上說服了拉古秋參議員。」

  「那不過是飲酒中間談的話,」空軍準將聳了聳肩膀。

  「啊,誰也沒見到憲法禮堂這麼輝煌過,」羅達說,「也許以後也不會看到了。真是了不起!」

  所有的座位全滿了。管弦樂隊裡所有的男人以及坐在兩旁長斜坡的許多男觀眾,都穿了全套禮服或金光閃閃的軍服。婦女們形成一片袒露著的肌膚、鮮豔奪目的顏色和珠光寶氣的海洋。臺上懸掛著英美兩國的偉大國旗。羅達自己訂了緊挨著總統廂的兩個包廂。她把拉古秋夫婦和傑妮絲、空軍準將和埃裡斯特·塔茨伯利安置在那個較好的包廂裡,她和帕米拉坐在另一包廂裡的靠欄杆處,帕格和柯比坐在她們背後,梅德琳坐在最後邊。

  他們後面的走廊裡,在警衛和遲來的觀眾間掀起一陣騷動,一片低語聲傳遍了禮堂。接著,副總統和他的夫人踱進了總統廂,走進藍白色的聚光燈圈。觀眾站起來鼓掌。亨利·華萊士忸怩地向大家笑了笑,揮揮手。他看來象個有頭腦的農業家,為了什麼周年紀念會穿上了全套禮服而感到十分不快活。管弦樂隊奏起《星條旗永不落》,然後又湊了《天佑吾王》。這首英國國歌,再加上帕米拉·塔茨伯利袒露著的白皙肩膀離得又那麼近,在維克多·亨利心裡喚起了在倫敦所過的白天和夜晚的回憶。觀眾回到了座位上,小提琴開始徐緩地奏起海頓①的交響樂時,帕格的腦海裡浮現出閃擊戰和對柏林的轟炸,這個德國首都由於煤氣廠被炸毀而在夜空中閃出黃色的光。他一走進公寓房間,帕米拉就投到他的懷抱裡來。音樂轉入一個快調舞曲,又把他帶回到現實中來。他凝望著他妻子的側影,她是用平時聽音樂會的姿勢坐著的:背挺直,雙手在膝上交握著,頭微微偏向一邊,表示聽得津津有味。他想到她有時候多麼富於魅力,而今晚宴會上她又是多麼雍容大方。他為了自己愛上帕米拉·塔茨伯利而隱隱感到內疚。維克多·亨利一生沒做過幾件虧心事,他是不善於替自己開脫的。

  ①海頓(1732—1809),奧地利作曲家。

  羅達自己是不能更怡然自得了。海頓的音樂使她感到愉快。她喜歡這樣穿了新做的銀色禮服坐在離副總統這麼近的一個顯赫的包廂裡。她高興音樂會的票全賣光了。她還期待著以後要舉辦的晚餐舞會取得成功。所有這些極為有趣的活動實際上又都是為了一個再崇高不過的目的,而她的名字在委員會名單上又列入前茅。事情還能更好嗎?只有巴穆·柯比要去英國這個消息略微使她有些不安。關於這事,她還要問他些問題。

  當然,柯比博士也自有他的心事,帕米拉有她自己的。這四個人——一對結婚多年的夫婦和兩個闖進他們婚姻裡的外人——看起來和這個甕音大廳兩壁其他包廂亙四個四個的觀眾並沒什麼兩樣:都長得標緻,穿得華麗,安詳地在傾聽音樂。柯比正坐在羅達身後,帕格坐在帕米拉·塔茨伯利後邊。一個陌生人也許會猜想高個子的是一對,矮的是一對,只不過對那個長著一張飽經風霜的臉和一副濃重眉毛的海軍軍官來說,那小個子女人顯得年輕了些。

  中間休息的時候,兩個女人走開了,維克多·亨利和柯比博士就留在那個暖氣開得太足的、煙氣熏人的前廳裡。帕格說:「出去吸口新鮮空氣怎麼樣?看來雪是停了。」

  「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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