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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我想誰也不能享受這麼大的歡樂而不付出一點代價。開始是咱們沒領回護照,那些德國人又站在大廳裡。我就感到一種可怕的沮喪。咱們遊覽的時候,我腦子裡一直幻想著一些可怕的情景:旅館仍舊拖延著不給我護照;你隨著潛艇開

  走了;裡斯本又添了我這樣一個沒有護照的猶太人困在這裡。」

  「娜塔麗,在波蘭整個時期你連毛髮也沒豎起一根。這會兒護照不是已經到手了嗎。」

  「我知道,知道我這純粹是胡思亂想,只不過是神經繃過了勁兒:太多的好事發生在太短的一段時間裡。一會兒我就會恢復過來的。」

  他撫摸著她的頭髮。「你騙了我。我以為你在裡斯本很開心呢。」

  「勃拉尼,我恨死裡斯本啦。我一向恨這個地方。我向上帝發誓,不管發生什麼事,到死的那一天我也後悔咱們不該在裡斯本結婚,在這兒度過咱們的新婚之夜。這是個令人傷心、痛苦的城市。我知道,你用不同的眼光看它,你不斷地說它象舊金山。可是舊金山並不到處都是逃避德國人的猶太人呀。舊金山並沒設宗教法庭,用武力強迫猶太人受洗禮,誰反對就把誰燒死,並且把猶太孩子帶走,當基督徒養大。你可知道這段小小的歷史①?就發生在這裡。」

  ①指中世紀以來的宗教迫害。在歐洲,以西班牙及葡萄牙最為殘酷。

  拜倫的臉嚴肅起來。他的眼睛眯成一道縫。「我也許讀到過。」

  「也許!假如你讀過,你怎麼可能忘掉!那樣的殘酷事實會使任何人髮指的。可是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千百年來歐洲猶太人所遭遇的一切,仿佛是理所當然的。奔奇用過一個很俏皮的詞兒:網中之魚。」拜倫說:「娜塔麗,關於宗教,你要我做什麼我都肯做。我一直準備這樣。你要我成為猶太人嗎?」

  「你發瘋啦?」她猝然朝他轉過頭來,眼裡冒出一道憤怒的光芒。她在科尼希斯貝格就曾經這麼瞪過他一次,然後粗暴地突然和他告了別。「你為什麼非要結婚不可?就是這一點叫我窩心。你向我解釋一下這一點。我們盡可以照樣談情說愛,這你是知道的,你要怎樣都可以。現在我覺得一根繩纜般的粗神經把我跟你綁在一起了。我不知道你會開到哪兒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和你再見一面。我只知道星期四你將隨那只臭潛艇開走。咱們幹嘛不把那些葡萄牙文的婚書撕掉?讓一切恢復原來的樣子。啊,如果咱們有一天還能過上人的日子,如果那時咱們仍然願意結婚,那麼盡可以正式結婚。這回是瞎胡鬧。」

  「不,不是瞎胡鬧。這是我從出生以來所一直盼望得到的。如今,我得到了。咱們不能把婚書撕掉。你是我的妻子。」

  「可是,老天爺,你幹嘛費那麼大事!你幹嘛給自己找這個麻煩!」

  「可是,娜塔麗,事情是這樣:已婚的軍官有額外津貼。」她凝視著他。她那繃得緊緊的臉鬆弛下來了。她慢慢地、勉強地笑了,並且把雙手插到他的頭髮裡。「原來這樣!好,勃拉尼,那還講得通。你應該早就告訴我。對於貪心我是能理解的。」

  他們親吻著又躺倒在床上。這次情緒好多了。可是電話鈴響了。響了又響。他們只好不再接吻。拜倫歎了口氣。「可能是『S—45號』,」就拿起聽筒。「喂,呃,好。你們想的真周到。九點鐘?等一下。」他捂住話筒。「澤爾斯頓表示抱歉,打擾了咱們。他和斯魯特想,咱們也許想找個別致的地方吃頓飯。裡斯本最好的菜,葡萄牙最好的歌手。」

  「天哪,老斯魯特看來犯了被虐狂啦。」

  「去還是不去?」

  「隨你便。」

  拜倫說:「他們是一番好意。為什麼不去?反正咱們也得吃飯。躲開那些穿黑雨衣的。」他答應去,掛上電話,然後又把她摟到懷裡。

  這家菜館是一間磚砌的矮屋,只用桌上的蠟燭和拱形壁爐裡的熊熊燃燒的木柴來照明。在裡面吃飯的有一半是猶太人,其中有不少都穿了華麗的便禮服。這個幽靜地方,聲音最大的是並排坐著的兩大批英國客人。正對著壁爐有一張可以坐六個人的桌子空在那裡,聚攏在小酒吧間的一些顧客正用渴望的眼光盯著它。這四個美國人就坐在離壁爐不遠的另一張特別優待的桌子上。奔奇·澤爾斯頓和這對新婚夫婦喝著葡萄牙產的白酒,很快就歡笑起來。斯魯特可不然。酒他喝了不少,可是他幾乎沒說什麼,也不大笑。壁爐的火光在他那方形的眼鏡上閃閃發光,連在那樣玫瑰色的光亮下,他的臉也仍是慘白的。

  「順便問一下,你們年輕人對戰爭感不感興趣?」澤爾斯頓一邊吃著肉一邊說,「沒忘記正打著仗吧?有個消息。」

  「要是好消息,我就有興趣,」娜塔麗說。「除非是好消息。」

  「那麼,英軍佔領托布魯克了。」娜塔麗說:「托布魯克重要嗎?」拜倫大聲說:「重要!是從埃及到突尼斯之間最好的海港。這可是個大好消息。」

  「對,」澤爾斯頓說,「他們正在北非猛衝著呢。這樣一來,整個戰局全改觀了。」

  斯魯特打破了自己的沉默,嗄著嗓子說:「他們正跟意大利人作戰。」他輕咳了一聲,接著說:「拜倫,我在柏林給你開的那一批書,你實際都看了嗎?娜塔麗說你全看過啦。」

  「凡是我能找到英文本的,我全看了——也許十本裡看了七八本。」這位外交官搖了搖頭。「勇氣真了不起!」

  「我並不能說我全看懂了,」拜倫說。「有時候我只瀏覽了一下。可是我把它們從頭翻到尾。」

  「是些什麼書?」澤爾斯頓說。

  「在一個德國空軍駕駛員差點兒把他的腦袋打掉之後,」娜塔麗說,「我這個乖乖對德國人略微感到好奇了。他想多瞭解他們一些。斯魯特就給他開了一張關於十九世紀德國的浪漫主義、民族主義和唯心主義的總書目。」

  「我從沒夢想他會採取什麼行動,」斯魯特把被火光照亮的、無表情的眼鏡朝她轉過來。

  「去年我在錫耶納有的是時間,」拜倫說,「我也有興趣。」

  「你有些什麼發現?」澤爾斯頓說,一邊替拜倫又斟上酒。

  「即便不讀德國哲學就要給槍斃掉,我也不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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