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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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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主要發現希特勒一直就在德國人的血液裡,」拜倫說,「他遲早得冒出來。這是萊斯裡在柏林對我講的。他給我開的書目就是為了支持他這個論點。我認為他已經相當充分地證明了他那個論點。我以前總以為納粹是從臭水溝裡成群結隊地鑽出來的,是什麼嶄新的玩藝兒。可是所有他們的概念、口號以及他們的所作所為都老早就寫在以前的書裡了。這碼子事在德國已經醞釀了一百年啦。」 「比那還要長,」斯魯特說。「你的課外作業成績很好,分數是優。」 「啊,瞎胡扯!」娜塔麗說,「為了什麼給他個優?為了重複一些陳詞濫調?拜倫對這些東西感到新奇,是由於美國教育太膚淺,也由於他所受到的教育有多半沒吸收進去。」 「沒吸收多少,」拜倫說。「大部分時間我都在玩紙牌或者打乒乓。」 「嗯,看來顯然是這樣,」他的新婚妻子語調很尖銳。「不然的話,你就不會象個盲目的書呆子那樣去死鑽他替你開的那個片面的書單了,好給他個機會來這麼居高臨下地誇獎你那麼兩句。」 「我否認居高臨下地誇獎,也否認片面,」斯魯特說。「傑斯特羅——也許現在我應該叫你亨利了——並不是我要斤斤計較,可是我想我曾經掌握了這一領域的材料。我很佩服你的丈夫那麼認真地讀完這些書。」 「這種認為納粹是德國哲學和文化的頂峰的觀點,」娜塔麗說,「整個這套說法都是陳腐的,偽造的。希特勒的種族主義來自戈平瑞,一個法國人;他的條頓族優越感來自張伯倫,一個英國人;他對猶太人的虐待狂來自盧格,一個維也納的政治惡棍。唯一可以和希特勒直接聯繫上的德國思想家是理查德·瓦格納①。他是另一個瘋狂仇恨猶太人的社會主義者,在《我的奮鬥》裡,到處都可以找到瓦格納書裡的話。但是尼采為了那件惡意的蠢事和瓦格納鬧翻了。反正誰也不認真把瓦格納當作一個思想家。他的音樂也叫我噁心,儘管這跟咱們所談的事風馬牛不相及。斯魯特,我知道在這個領域裡你讀的書比我多,可我還是不理解你為什麼給拜倫開了那麼一個既枯燥、分量又重的書單。你也許只不過為了用一些大名字嚇唬他一下吧。可是你應該知道,他是嚇不住的。」 「這我是知道的,」斯魯特說。他嘩地一下往自己的杯子裡倒起酒來,倒得滿滿的,然後一口氣喝下去了。 ①瓦格納(1813—1883),德國作曲家,作品以歌劇為主。 「你的小牛肉可涼了,」拜倫對他的新婚妻子說。娜塔麗和她以前的情人之間的這場針鋒相對的衝突眼看就要不可開交。 她沖著他把頭髮往後甩了甩,不耐煩地切了塊肉,邊吃邊談著。「在創造希特勒的問題上,我們的責任比誰的都大。我們美國人,主要是由於拒絕參加國際聯盟,然後是在最嚴重的不景氣情況中,在一九三〇年通過了那個瘋狂的《斯穆特—霍萊關稅法案》,把歐洲的經濟象骨牌似的一個挨一個地撞倒。《斯穆特—霍萊關稅法案》通過之後,德國銀行紛紛倒閉。德國人餓了肚皮,鬧起事來。希特勒保證可以粉碎共產黨人。德國人為了抵擋共產主義革命,就吞下了他的革命。他實踐了他的諾言,用恐怖把德國人管得乖乖地聽他的。這就是事情的前因後果。哼,勃拉尼,一千個德國人裡也找不出一個曾讀過那些書的。那完全是大學瓦斯裡放出的厚厚一層雲霧。希特勒是美國的孤立主義和英法兩國的怯懦的產物,並不是黑格爾和尼采的。」 「大學瓦斯說得好,親愛的,」斯魯特說。「可我只是在一個意義上接受你這一點。」他把攤開的指尖並在一起,懶洋洋地坐在椅子上,用一種奇特的笑容注視著她——那笑容既表示他的優越感,又表示受到了挫折。「那就是:在任何時間和 地點,哲學著作總是前進的社會機器裡所排出的一種瓦斯——這個觀點可以說是黑格爾創立的,馬克思接過來並把它庸俗化了。但是你可以通過對瓦斯的剖析來重新找出那架機器必然是個什麼樣子和它是怎樣操作的。不管那些觀念是怎樣產生的,它仍然可以很有力量,並且是真實的。傑斯特羅,德國浪漫主義是對西方生活方式的一個極其重要而有力的批判。它正視了所有我們的那些令人討厭的弱點。」 「譬如說……?」她的語調很刻薄、很突兀。 斯魯特忽然來了一股好辯的勁頭,就好象如果旁的做不到,至少他想當著拜倫的面用言詞把她征服似的。他先用一 個指頭來回朝空中戳著,好象為他的話加上一個個的驚嘆號。」譬如說,親愛的,基督精神從挨了伽利略①一刀之後就死掉爛掉了。又譬如說,法國和美國革命的那些理想只不過是關於人性的神話。又譬如說,《獨立宣言》的作者本人擁有黑奴。又譬如說,『自由、平等、博愛的捍衛者最後砍掉無依無靠的婦女的腦袋並且互相砍了腦袋。娜塔麗,德國人對所有這些問題都有他們極為明晰的見解。他們看透了羅馬帝國的腐敗並且把它粉碎了。他們看穿了天主教會的腐敗並打斷了它的脊骨。如今,他們認為基督教工業民主只不過是正在腐爛著的空架子。他們打算用武力來接管。德國人的大師們一百年來一直在對他們說,他們的時機就要來到了,說殘酷和流血是上帝在歷史進程中的腳印。這些就是我開給拜倫的那些書的內容。它們講得詳盡細微。那個書單是有根有據的。當然,在德國,還有另外一種論調——一種正常的自由主義的論調,這是和西方一脈相通的,是『好的德國』。娜塔麗,那我自然也都瞭解。他們的領導者大部分都投到俾斯麥方面去了,其餘的,也幾乎都成了德皇的鷹犬。希特勒等到他的時機來到了,就飛揚跋扈起來。聽吧!」 ①伽利略(1564—1642),意大利天文學家,曾因天體學說被天主教教皇逮捕坐牢。 象教士誦經一般,斯魯特用嚴肅的聲調引述起來,一邊還用一隻僵直的手指在空中打著拍子:「德國革命不會由於發生在康德的《批判》和費希特的先驗唯心主義之後而變得溫和些或緩和些。這些學說的作用在於發展那種一俟時機成熟立即爆發的革命力量。基督教抑制了德國人的粗野鬥士般的激情,但它卻無法消滅它。當那個起遏制作用的護身符——十字架——垮臺之後,那股瘋狂的、好鬥的暴力就會再度沖出來。古老的石神那時將從被遺忘了的廢墟裡站起來,拭去他們眼睛裡那千百年的塵垢。雷神將舉著他的鐵錘再一次崛起,將把哥特式的教堂砸個粉碎。」 斯魯特用一隻拳頭做了個笨拙無力的手勢來比劃鐵錘的打擊,隨後接著說:「不要笑這個向你們提出要警惕康德、費希特和其他哲學家的空想家。不要笑一個預見到在理性領域裡所爆發的革命同樣也將在現實領域裡爆發的幻象。思想走在行動前頭,正如閃電走在雷的前頭。德國的雷具有真正德國的特色。它並不疾迅,但它略顯徐緩地一直隆隆下去。然而它終必來臨。等你聽到你在世界歷史上從未聽見過的一聲霹靂,就知道德國的巨雷終於打下來了。」 「海涅——就是那個譜寫了德國最偉大的詩篇的猶太人,那個為德國哲學所傾倒的海涅——這就是海涅寫的。」斯魯特用較為溫和的語調說。「這些話是他在一百六十年前寫的。」 他身後邊起了一片挪動椅子的響聲。一簇穿了晚禮服、用德語愉快地閒談著的德國顧客向壁爐旁邊的大桌子走去,兩邊跟著三個低頭哈腰、畢恭畢敬的侍者。斯魯特被碰了一下。他回頭一看,目光正對著德國秘密警察頭子的臉。那人友善地笑了笑,彎了下腰。同這人一起的是他們在旅館見過的那個前額上有疤痕的,另外一個德國人是光頭。還有三個穿著豔麗晚服、吃吃笑著的葡萄牙女人。 「哲學討論會結束了吧,」奔奇·澤爾斯頓喃喃地說。 「為什麼?」拜倫說。 「一個原因是,」娜塔麗打斷說,「我膩煩啦。」 德國人一坐下來,整個餐館的談話聲就靜下來了。猶太人提心吊膽地望著他們。在這暫時的靜寂中,只有那喧鬧的、對周圍毫不理會的英國客人的聲音更顯得大了。 「這些英國人是幹什麼的?」娜塔麗問澤爾斯頓。 「寓公。他們住在這兒是因為東西便宜,又沒有配給制度。同時,我猜也因為這裡不在德國空軍的轟炸目標之內。」澤爾斯頓說。「英國大使館的官員並不特別希罕他們。」 「你剛才引的海涅那段話很了不起,」拜倫對斯魯特說。 「我在牛津的時候寫過一篇關於海涅與黑格爾的論文,」斯魯特微微笑了笑說。「海涅很長一個時期為黑格爾所吸引,後來他又摒棄了黑格爾。我曾經把那段話翻譯出來,作為一本書的題詞。那段話的辭藻挺華麗,就象耶利米①那樣。猶太先知們都是一脈相承的。」 他們正喝咖啡的當兒,一道粉紅色的聚光把這昏暗的房間分成兩半,燈光照在小小演奏臺上一塊灰色的幕幃上。奔奇·澤爾斯頓說:「這就是他。他是最好的法都②歌手。」 ①葡萄牙的一種民族歌舞。「法都」的意思是命運。 ②《聖經·舊約》中的一個希伯來族的先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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