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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斯魯特象個教授那樣,用一隻手的一個指頭慢慢敲打另一隻手上的兩個指頭。「韜基,我們回顧一下一些基本問題。舊的政權根本不能適應工業的時代,它們就像死的文字和脫下來的皮一樣,是僵死的東西。歐洲開始動起來,先是用多次的大屠殺——這是歐洲解決問題慣用的辦法,第一次世界大戰就是這麼回事——然後採用左的或右的暴虐行為來取代這些古老政權。法國簡直已經僵化和腐爛了。英國一方面用小恩小惠的辦法安撫工人,另一方面仍然象過去一樣,輕鬆愉快地過著他們那種貴族老爺式的尋歡作樂的生活。與此同時,羅斯福倒是把世界的造反精神融化到立法中去了。他使得美國成為唯一具有生命力的現代自由國家。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用一場和平革命把馬克思的學說掏空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能夠完全理解這一點,要到二〇〇〇年他們才會著書論述這個問題。正因如此,美國是自由人類的後備力量。羅斯福深知這一點,所以他行動緩慢持重。它是最後的可以動用的後備力量,是最後的也是最好的希望。」塔茨伯利拚命皺蹙著他那粗眉大眼的臉,表示不同意。

  「等等,等等,等一等。首先,『新政』中沒有任何一項出自這個偉大的革命頭腦,新的思想是在政府更換時隨著新人流入華盛頓的,而且都是派生的思想,大部分是從我們這些腐朽的、過著尋歡作樂生活的人那裡搬來的。在社會立法方面,我們遠遠走在你們前頭——啊,謝謝你,帕姆——還有,行動的緩慢持重可能是一種較好的政治方針,但是在戰爭時期,這種做法就會帶來災難。如果我們一個時期只有一個國家跟德國作戰,那麼我們也就會一個個地分別倒下去。這對於英語國家來講,是非常愚蠢的下場。」

  「我們買了戲票,你和我們一起去吃飯吧。」斯魯特說著,站了起來,並把一隻手伸給娜塔麗,她也站了起來。「我們到愛斯加戈餐廳去。」

  「謝謝你,我們一會兒和勃納—沃克勳爵一起吃飯。並且希望把帕格·亨利也騙了去。」

  斯魯特請娜塔麗吃了一頓華盛頓最豐盛的晚餐,還喝了香檳酒,又帶她到國家大劇院看了一場喜歌劇。然後把她帶回到他住的公寓,懷著僥倖的心理。他抱著一般男人所習慣的想法,認為只要一切順利,他可以在一個晚上就把她重新奪回來。她曾經一度象奴隸般地崇拜他;這樣一種感情怎麼可能消失呢?最初他只把她看作自己的又一個虜獲物。他一直為自己計劃著一樁審慎的婚姻,花天酒地玩夠之後,在三十多歲時娶一位富裕的或出身名門望族的姑娘做妻子。現在娜塔麗·傑斯特羅引起他的狂熱,早把一切審慎的打算拋到了九霄雲外。萊斯裡·斯魯特在他一生中從來沒有需要任何東西象需要娜塔麗·傑斯特羅那樣迫切。她現在這種憂鬱的神情和瘦弱的樣子,特別具有誘惑力。他非常樂意和她結婚,或是做任何事,只要能把她奪回來。他打開房門,扭亮電燈。「上帝,差一刻一點了,戲真長,喝點兒什麼嗎?」

  「我也不知道。我明天還要去紐約的幾家法院到處查找埃倫的證件呢,我最好早點睡覺。」

  「讓我再看看他的信,娜塔麗。你去配兩杯酒。」

  「好吧。」

  斯魯特把鞋、上衣和領帶都脫掉,躺到一個有扶手的椅子上,戴上黑邊眼鏡,然後仔細看起信來。他從牆上拿下一本又一本書——厚厚的綠皮政府法令索編——一面喝酒,一面看。在沉默中,只聽見兩隻酒杯裡的冰塊碰撞的聲音。

  「過來,」他說。

  燈光下,娜塔麗坐在他的椅子扶手上。斯魯特拿著一本書,指給她看國務院關於在國外居住五年以上的歸化公民的規定。這類歸化公民喪失了美國國籍,但是書內列舉了七種例外,其中有些似乎符合埃倫·傑斯特羅的情況,如居住國外是由於健康的原因;再如本人年齡超過六十歲,已經退休,在國外居住期間和美國保持聯繫。

  「埃倫有兩個問題比較麻煩,」斯魯特說。「首先關於他父親的歸化問題,有一點是含糊不清的。要是埃倫當時已經成年,哪怕過了一星期或者一天,那麼從法律上講,他就不算是美國人,而且從來就不算是美國人。即便他那時候是美國人,他也還有這個在國外居住五年以上的問題。你知道,有一次我曾經向他講過這個問題。我當時勸他應該回美國住上幾個月。因為自從納粹在德國掌權後,許多護照都在這個問題上發生麻煩,這類事我見的實在太多了。」斯魯特拿著酒杯走進他的小廚房,又配了點酒,隨後又繼續說:「埃倫簡直是個糊塗蟲。但是這樣的人遠不止他一個,美國人對自己國籍的不關心和糊塗,簡直到了令人難以相信的地步。在華沙,每個星期都有十幾起這種麻煩事情發生。現在,最好的辦法是讓國務卿向羅馬領事館打個招呼。招呼打到了,埃倫的問題就解決了。」他穿著襪子走到睡椅那裡,遞給她一杯酒,坐在她旁邊。「但是打算通過正常途徑解決任何技術性的問題,不論問題多麼小,我連想都不敢想。歐洲來的這類案件堆積如山,可能埃倫還得等上一年半。因此我認為你到布朗克斯區各法院去查找有關他的僑民登記和他父親歸化的記錄沒有什麼實際意義。現在還不需要這樣做。埃倫究竟還是個有名的學者,我希望國務卿看到這些漫不經心的教授們所幹的蠢事時會覺得好笑,搖搖頭,然後給羅馬寫一封信。明天早上我首先去辦這件事。他是個正派人,這個應該可以辦到。」娜塔麗瞪著眼看他。他說:「怎麼了?」

  「噢,沒什麼。」這個姑娘一下子喝下半杯酒。「結識一個與重要人物相識的人的確有好處,對不對?可是,我如果要在華盛頓呆到週末,我就得找個旅館住,萊斯裡,今晚住這裡,以後可不行,就連今晚我都覺得挺彆扭。也許還有幾家旅館可以再問問。」

  「去問吧。我已經打了一個小時的電話啦,五月份在華盛頓住旅館根本不可能。這裡正在開四個大會。」

  「如果拜倫知道,那可糟了。」

  「難道他不相信我睡在長椅上?」

  「如果他知道了,他只好這麼相信。萊斯裡,你想想辦法,讓我獲得去意大利的許可,好嗎?」

  他的嘴閉得緊緊的,搖搖頭。「我跟你說過,國務院正在勸美國人離開意大利呢。」

  「可是我要不去,埃倫就回不了國。」

  「為什麼?腳踝骨折又不是殘廢不能走路。」

  「他就是不肯鼓起勁頭來離開那裡。你知道他那脾氣。他總是過一天算一天,磨磨蹭蹭,心存僥倖。」

  斯魯特聳聳肩說:「我看你想到那裡去並不是為了幫助埃倫,其實不是這樣。只不過是為了躲開這裡而已,娜塔麗。你要躲開這裡是因為你感到對你那個潛水艇男朋友很不理解,也因為你失去父親感到傷心。實際上,你現在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你倒好象挺聰明!」娜塔麗砰的一下把還有一半酒的杯子放在桌上。「明天一早我就離開這裡,斯魯特,哪怕到女青年會去住,我也得走。但是我會先給你準備好早點。你的雞蛋仍然要煎成兩面黃嗎?」

  「我的習慣沒有多大改變,親愛的。」

  「晚安,」她使勁把臥室的門關上。

  半小時後,斯魯特穿著睡衣,外面罩了一件浴衣,輕輕敲她的門。

  「有事嗎?」娜塔麗的聲音倒還和善。

  「開開門。」

  她那塗著油膏泛紅的臉微微帶著一點笑容,穿著她當天下午買的一件睡衣,外面罩著一件斯魯特的寬鬆下垂的藍色長袍。「怎麼,又想起什麼事了?」

  「喝杯睡前酒好嗎?」她猶豫了一會兒。「也好,我一點都不困。」

  萊斯裡·斯魯特愉快地哼著歌曲走進廚房,不一會兒就拿來兩杯很濃的威士忌蘇打。娜塔麗坐在睡椅上,兩臂交叉著,她的臉在燈光照耀下顯得很鮮豔。

  「謝謝,坐下,萊斯裡。別踱來踱去的。你剛才挖苦拜倫的話是很卑鄙的。」

  「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嗎,娜塔麗?」

  「好吧,咱們就來談談事實。納粹已經向外擴張,作為一個外交官,現在娶個猶太老婆是不是比一年前更不需要考慮了?」

  斯魯特的愉快神色突然消失了。「我從來也沒想到過這一點。」

  「你不需要想到這點。現在你聽著,親愛的,你可以給我喝強烈的威士忌酒,可以在留聲機上放《這不叫愛情》的唱片,或者幹其它類似的事,可是你真正的意思是不是想要我邀請你進臥室?老實說,幹這種事是很不體面的,我沒有這種心情。我已經愛上別人了。」

  他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你講話毫無顧忌,娜塔麗,你一向如此,一個姑娘這樣,實在不高雅。」

  「我第一次表示願意嫁給你的時候,你也這樣說過,親愛的。」娜塔麗站了起來,呷著她的威士忌酒。「我的天,這酒可真厲害。你簡直是只狼。」她在查找書。「有什麼書可看?啊,格萊罕姆·華雷斯,我就要看他的書,半小時以後我就會睡著了。」

  他站在那裡,把手放在她的雙肩上。「我愛你。我將永遠愛你,我要用一切辦法把你奪回來。」

  「那很好。萊斯裡,我必須去意大利把埃倫接出來。真的不騙你!我覺得很對不起我的父親。就在他死的那天,他還在為埃倫擔心。也許這是一種很好笑的贖罪方式,可是我一定得把埃倫安全地接回來。」

  「只要辦得到,我一定給你辦。」

  「這麼說就對頭了。謝謝。晚安。」她輕輕吻了他一下,走進臥室,把門關上。雖然他又看了很長時間的書,又喝了點酒,但是沒有再去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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