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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他們正走在一個拐角旁邊,在藍色街燈照耀下,帕格看見這個猶太人比以前瘦多了;臉上的皮肉皺巴巴地下垂著,鼻子顯得非常突出。他傴僂得很厲害,以前那種沉著自信的神態消失了,顯得狼狽和有病的樣。這個變化令人震驚。帕格伸出手說:「噢,是你呀,你好!」

  「請原諒我。我的妻子和我不久即將被遣送到波蘭去。至少我們已聽到這樣傳聞,我們想事先作些準備,以防萬一。我們的東西是帶不了啦,因此想問你和亨利夫人我家的那些東西中,你們有沒有願意購買的?你要買哪一件都可以。價錢一定公道。」

  帕格也聽到過各種不很確切的傳言,說要把柏林的猶太人大批大批地用船運到新成立的波蘭猶太移民區定居。有一種說法是這些猶太移民區的條件相當壞,另一種說法是它們簡直是人間地獄。和一個正受到這種黑暗渺茫的命運威脅的人談話,帕格感到很不安。

  「你在這裡有個工廠,」他說。「難道你那裡的人不能代你看管一下財產直到情況有所好轉?」

  「實情是,我已經把它賣掉了,所以沒有什麼人了。」羅森泰爾把他那破舊的上衣翻領豎起來,擋住刺人的冰雹和寒風。

  「你是賣給了斯多勒銀行家嗎?」

  這個猶太人臉上露出驚奇和膽怯的懷疑樣子。「你瞭解這些情況?是的,是賣給斯多勒銀行。給我定的價格是非常公道的。非常公道。」這個猶太人稍微壯一點膽,帶有諷刺意味地看了亨利一眼。但是這筆收入要用來辦一些其他事情。我的妻子和我如果手頭有點現款,在波蘭生活會比較舒適一些。錢總是有用的。因此,也許地毯、餐具或一些瓷器會對你有用?」

  「你來跟我的妻子談談。這些全由她作主。也許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吃飯。」

  羅森泰爾很淒慘地一笑。「恐怕不行,但是我很感謝你的好意。」

  帕格點了點頭,想起秘密警察給他安插的用人。「羅森泰爾先生,我必須再對你重複一遍我們在租你的房子時所說的話:我並不想利用你的不幸得到什麼好處。」

  「亨利上校,我希望你能買我一點東西,這就是對我和我妻子的最大幫助。」

  羅森泰爾把一張名片放在他手裡,消失在燈火管制的黑暗中。帕格回到家時,羅達正在換裝準備到代辦那裡赴宴,所以沒有機會跟她談買東西這件事。

  大使館的聖誕節晚宴雖然不象阿本德魯宴會那樣珍饈羅列,也算是過得去了。幾乎所有留在柏林的美國人都來了,喝著蛋花酒①。閒談一陣以後,都聚集在三張長桌邊一同進餐,有烤鵝、南瓜餅、水果、乾酪、蛋糕等,都是從丹麥進口的,沒有使館進口特權,還買不到這些東西。食品難得如此豐富,客人都興高采烈。回到美國人中間,跟美國人談話,維克多·亨利也很高興,這裡有無拘束的開朗態度和發自內心的笑聲。沒有皮笑肉不笑的假笑,也沒有彬彬有禮的鞠躬或是兩個腳跟喀嚓一聲立正敬禮,也不再看到女人們歐洲式的眼睛一眨一眨,象電筒打信號一樣的微笑。

  ①一種用蛋花、糖、牛奶和酒製成的飲料。

  但是羅達那裡發生了糾紛。在桌子盡頭他聽見她沖著弗萊德·費林大聲叫喊,費林吸著玉米軸煙斗瞧著她。帕格喊了一聲:「喂,怎麼啦,弗萊德?」

  「帕格,沃夫·斯多勒夫婦是你夫人所遇到過的最可愛的人。」

  「我說他們是最友好的德國人,」羅達尖叫著,「這是事實,你盲目地抱著偏見。」

  「羅達,我看你該回國了,」費林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打斷他的話反問。嗓門仍然很高,在阿本德魯,羅達喝多了酒,今天晚上,看來也喝得不少。她的手勢動作越來越粗野,半合著眼,說話有點齆聲齆氣。

  「我說,孩子,如果你認為沃夫·斯多勒和他妻子這樣的人都很友好,下次你就該相信希特勒僅僅是要以和平手段把德國人民重新統一起來了。那時候,你就需要回美國住一個時期,吃吃美國飯和看看《紐約時報》。」

  「我只知道德國人並不是長著犄角和尾巴的怪物。」羅達說,「而是和普通人一樣,不論他們如何走錯了路。請問,你的那些德國小姐中有沒有在床上露出怪物原形的,親愛的?」

  這個粗野的嘲弄使大家突然默不作聲。費林雖然其貌不揚,身材高大,長臉,卷髮,細長的紅鼻子,但為人正直,是個理想主義者,滿腦子絕對的自由主義思想。對不公正的現象和政治偽善反應極為強烈。但是他也有弱點。他曾經勾引與他合作寫過一本關於西班牙內戰的暢銷書的朋友的妻子,最近把這個女人安置在倫敦,還帶著一個小女孩。現在,據傳聞,他又在勾搭每一個他能接觸到的德國女人,甚至還有一些美國人的妻子。羅達有一次半認真地告訴帕格說,她和弗萊德跳舞時碰到一點問題。儘管如此,弗萊德·費林仍然是一個有名氣的、有能力的廣播評論員。他憎恨納粹,因此好不容易才做到公平客觀地報道德國情況。德國宣傳部瞭解這一點。大多數美國人關於處於戰爭狀況的納粹德國的情況都是從費林的廣播中聽到的。

  維克多·亨利為了打破沉默,盡可能親切地說:「羅達,

  如果壞人頭上都長犄角或是手掌長毛或能看出別的什麼特徵,那在這個國家裡倒好辦事了。」

  「沃夫·斯多勒的雙手沾染的是鮮血,大量的鮮血,」費林借了幾分酒意,挑釁地說:「他裝作若無其事,帕格,你和羅達也裝作若無其事,這樣就助長了這種黑白不分、是非不明的色盲傾向。」

  「同斯多勒這樣的人交往是帕格的任務,」坐在首席的代辦溫和地說。「我建議今晚不准討論德國人問題。」

  陸軍上校福萊斯特揉揉他的偏鼻子,這是他的習慣,表示他已忍不住也想參加辯論,雖然他那圓圓的臉上仍然顯得很平靜。他帶著很重的鼻音說:「我說,弗萊德,我恰好也認為希特勒只不過是要把中歐作為德國的勢力範圍,盡可能使用和平手段來重新加以改組,如果盟國同意他的要求,他是會停止戰爭的。你是否認為我也應該回國?」

  費林吐出一串藍色煙霧,又吸了一大口煙,使煙斗發出紅光。「《我的奮鬥》又是怎麼回事,皮爾?」

  「那是一個三十歲的人頭腦發熱時寫出的競選文件,」陸軍武官不耐煩地回答說,「是十八年前在監獄中寫的。現在他是國家元首。他的行動從來也沒有超過他力所能及的範圍,《我的奮鬥》講的全是要把俄國南半部奪過來,把它變成德國的糧倉。這是陳舊的維也納咖啡館的幻想曲,隨著德蘇條約的簽訂,早已永遠地被拋到九霄雲外了。這樣搞猶太人當然不好,但是他這個人行事所使用的拙劣手段都是以前遺留下來的,其中不幸也包括排猶主義。這並不是他的發明。早在他出生前,排猶主義已經在德國佔有突出地位。」

  「你說得對,你該回國了,」費林說,喝了一口摩澤爾葡萄酒。

  「那麼你的看法又如何呢?」陸軍武官模仿著廣播員的聲音問,他現在顯然有點惱火。「阿道夫·希特勒這個刷房子的瘋子現在要出來征服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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