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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拜倫說:「我們當時很可能少掉你和馬克·哈特雷。實在很危險。」

  「這我知道。萊斯裡掩護了我。儘管他索索直抖,他還是站穩了自己的立場。他盡了他的職責。可是另外那些大使和代辦呢,算了,」娜塔麗踱起步來。「我的全家都在梅德捷斯呀!我一想像那些善良的好人落到德國人的魔掌中——但是,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呢?想這些於事無補,也叫人心裡難受。」她失望地舉起雙手,然後一下子盤腿坐到扶手椅裡,裙子蓋在腿上。火光下除了她的臉和她那緊握著的雙手外,什麼也看不見。「說起老斯魯特,」她沉默了半天之後,用完全不同的聲調說。「他提出要娶我作妻子,你有什麼想法?」

  「我並不覺得意外。」

  「是嗎?我卻大吃一驚。我從來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

  「他在柏林對我說過,他可能跟你結婚。如果失掉機會,他會發瘋的。」

  「他已經挑選了好長好長時間了,親愛的。」她又倒了些咖啡,一邊喝著,從杯子邊上神秘地望著他。「你們兩個人在柏林,大概把我大大地評論了一通吧,是不是?」

  「沒有特別評論你。他提到最後一天在科尼希斯貝格你對他的態度,跟對我的態度完全一樣。」

  「那天我簡直覺得可怕,勃拉尼。」

  「沒什麼。我想,我很可能惹你生氣了,因此,我問了他。」

  「真有意思。斯魯特還說了我些什麼?」

  她那低沉而顫抖的說話聲,火光下閃爍著愉快光芒的眼睛,使拜倫不能平靜。「他說,我要是被象你這樣的姑娘纏住不合適,還說,他從第一眼看到你開始,心裡就沒有過一刻平靜。」

  她滿意地低聲笑了。「這兩個評語很準確,我的好人。他還說什麼?」

  「就說這些。他給我開書單那次講的也是這些。」

  「是啊,這不就是真正的斯魯特嗎?想用他的學問來影響你!這件小事正好是個證明。他當真把我們的事全都告訴你了?把他跟我的事?」拜倫搖搖頭。

  娜塔麗說:「你去給咱們弄點白蘭地來好嗎?我想喝一點白蘭地。」他跑下樓,又拿著一瓶酒和兩隻閃閃發光的酒杯跑回來。娜塔麗用手旋轉著白蘭地酒杯,眼睛一直望著球形的杯子,很少抬頭看他。她突然一口氣滔滔不絕地把她跟萊斯裡·斯魯特的事全講出來了。她講了好長時間。拜倫很少說話,只是偶爾往火裡加劈柴打斷了她的話。她講的這種事是很普遍的,一個年歲比較大的聰明男子跟一個少女隨便玩玩,結果竟弄假成真,墮入情網。如果她決心嫁給他,只能給他的生活造成痛苦。她說,他並不願意娶她,主要因為她是猶太人。和猶太人結婚,對他的前程不利。他態度一直曖昧也就是為了這個。現在,兩年半之後,有這封信在手,如果她需要他,她就能得到。

  拜倫痛恨這個故事的每一個字,但他還是覺得神魂顛倒,並且懷著感激的心情。這個一向守口如瓶的少女終於向他披露了她生活中的隱秘。她按捺不住說出了這些話,結束了他們之間自華沙以來奇怪的緊張局面,結束了他們之間的一場小小的假戰爭——圖書室裡長久存在的敵意的沉默,她經常回避他,躲在自己房間裡,以及她那種屈尊俯就的奇怪態度,這一切都結束了。她在講這些事的時候,他們彼此關係越來越親密,波蘭一個月冒險之行中他們也不曾這樣親密過。

  有關這位姑娘的一切他都感興趣。即使是她講述自己跟另外一個男人的戀愛故事,又有何妨!至少拜倫是在跟娜塔麗·傑斯特羅談到娜塔麗·傑斯特羅,這是他早就渴望的了。他傾聽著她那很甜的、低沉的、偶爾帶著紐約特點的說話聲,他還能憑著火光看見她的手隨便打著手勢,有時伸出手掌一揮,突然停在半空,總看到她這個手勢。只有娜塔麗·傑斯特羅一人在他心目中佔有和父親同等的地位。他幾乎同樣渴望跟父親在一起,聽父親講話,或是講給父親聽,儘管他最後不得不克制自己,退出父親的房間。而且,他知道,幾乎每次談話總是讓維克多·亨利生氣或失望。至於母親的溫暖,他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事,因此他承受著母親的愛撫,但又嫌母親喜怒無常。他父親很可怕,娜塔麗也跟他一樣可怕,何況這個黑黑的少女,他當初一見到就渴望擁抱她,但又覺得沒有希望。

  「好,你都知道了,」娜塔麗說。「要說起來沒有個完,不過大致就是這些。再來一點埃倫的白蘭地怎麼樣?你不再喝一點嗎?這是特別好的白蘭地。奇怪,我平時並不喜歡它。」

  拜倫給他兩人又倒了些酒,儘管他自己的那杯酒並沒有喝完。

  「我整整一天都在納悶,」她呷了一口酒說,「為什麼萊斯裡現在認輸了。我想,我知道什麼原因。」

  「沒有你他很寂寞,」拜倫說。

  娜塔麗搖搖頭。「萊斯裡·斯魯特在布拉赫途中的表現太叫人噁心了。為了這一點我很看不起他,我也讓他明白這一點。這是個轉折點。此後他一直在追我。我揣摩自己也一直在躲他。他來的信有一多半我都沒有回。」拜倫說:「你總是把那件事誇大了。他只不過……」

  「別說了,拜倫。別跟我拐彎抹角。他只不過臉色嚇得蠟黃,拿我當藉口,躲在我裙子背後。瑞典大使一路當著他的面嘲笑他。」她把自己的一杯白蘭地幾乎一飲而盡。「要知道,一個人的勇氣可是沒有辦法的事。如今好象也不怎麼重要了。你可以是個世界的領袖,但同時又是一個卑鄙的懦夫。希特勒大概就是這種人。這種情況還會有。將來還會不斷發生。我不是說我不願意嫁給萊斯裡·斯魯特,因為他被炮火嚇破了膽。在火車站他的表現還是相當好的。不過,我敢說這肯定是他向我求婚的原因。他用這來表示向我道歉,而且重新做人。這可跟我少女時代理想的對象不完全一樣。」

  「這正合你的心意了。」

  「我也不知道。還有許多障礙呢。比如我的家庭。我告訴父母親說我愛上一個基督教徒時,他們大發脾氣。發了這通脾氣我倒不覺得什麼,我父親可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星期。現在又該掀起一場風波了。而且,萊斯裡向我求婚很奇怪。時間、地點都不怎麼合適。要是回信接受他的要求,他就是騎著自行車也會跑來的。」

  「如果他當真是這種傻瓜——不過我對這一點非常懷疑,」拜倫說。「那你就讓他騎自行車回去好了。」

  「再有就是埃倫。」

  「他不會連累你。他遲早要離開意大利。」

  「他非常不願意走。」

  「咱們不在的時候他不也照樣活下來了。」

  「呃,那是你這麼想。你當初該看看我回來的時候圖書室和書房成什麼樣子。亂七八糟。而且他那幾個星期一點東西也沒有寫。埃倫老早就應該結婚,但是他不肯,因此他有好多事需要別人操心,照顧。他甚至連一支鉛筆都削不好。」

  拜倫開始懷疑,娜塔麗現在這樣激動和多話,是否因為多喝了白蘭地。她說起話來手舞足蹈,滔滔不絕,連氣都透不過來了,眼睛也象發狂的樣子。「此外,你知道,還有一個最大的問題。」

  「什麼問題?」

  她瞪著眼睛看他。「你真不知道嗎,勃拉尼?一點也不知道嗎?你一點也沒感覺出來嗎?你就說吧。別再這樣了。」

  娜塔麗·傑斯特羅朝他瞟了一眼,這充滿著誘惑的突然一瞥,簡直使他陶醉了,他勉強結結巴巴地說:「我想,我不知道。」

  「那好,我來告訴你吧。你已經成功了,你這個壞蛋,你明明知道。你從第一天來就想要做的事,已經成功了。我已經愛上你了!」她又朝他瞟了一眼,眼睛閃閃放光,瞪得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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