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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瞧瞧你這副吃驚相。難道你不相信嗎?」他用非常沙啞的聲音說:「我但願不是在做夢。」

  他站起來,朝她走過去。她跳起來跟他擁抱。「哦,我的上帝,」她偎著他說著,吻了又吻。「你的嘴真是太好了,」她喃喃地說,用手理著他的頭髮,撫弄著他的臉。「笑得多甜。多好一雙手。我喜歡看你這雙手。我喜歡你走路的樣子。你太好了,」這簡直象拜倫幻想過千百次的夢境,但是比夢境更熱烈、更美好、更激蕩人心。她簡直象一隻貓,懷著本能的快感蹭著他的身體。她的呢睡衣在他手裡沙沙作響。她的頭髮散發出的芳香,她嘴裡吐出的溫暖而甜潤的呼吸,這些都不可能是夢境。但是發生這一切簡直叫人驚異,難以置信。他們站在劈啪作響的爐火旁,擁抱親吻,斷斷續續地講胡話,竊竊私語,笑著,吻了又吻。娜塔麗掙脫開,跑了幾步,轉身對著他,眼睛閃閃放光。

  「也罷。我要那樣做,要不然就死掉。我生平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拜倫,我簡直被你瘋狂地吸引住了。我一直在想辦法擺脫掉,擺脫掉,因為,你知道,這樣沒有一點點好處。你是個孩子。我不能這樣。不能再交一個基督教徒。不能再這樣了。而且……」她用雙手蒙住臉。「啊!啊!別這樣看我,勃拉尼!離開我的房間吧。」拜倫轉身要走開,他的腿都發軟了。他想叫她心裡高興。

  她立刻又說:「我的上帝,你是個好人。這也是你叫人不能相信的地方。你還是呆在這裡吧,好不好?我親愛的,我的愛,我並不想趕你出去,我還想再跟你談談,不過,我只是想清醒清醒就是了。我不願意做出什麼錯事。你讓我做什麼,我一定做。我非常崇拜你。」

  他憑著火光看她穿著呢睡衣,交叉著雙臂站著,一隻腿伸到一旁,一側的臀部撅著,這是娜塔麗最愛擺的姿式。他欣喜若狂,而且慶倖自己還活著。「聽我說,你打算嫁給我嗎?」拜倫說。

  娜塔麗瞪大眼睛,張著嘴。拜倫一看她臉上變成這副滑稽相,忍不住大笑起來,這一笑,她也跟著拚命笑。她朝他走過來,幾乎是撲到他身上,笑得很厲害,連吻他都沒法吻了。「天哪,」她用胳膊摟住他,氣喘吁吁地說。「你真是怪人。一天就有兩個人同時向傑斯特羅求婚!不下則已,一下傾盆,是吧?」

  「我是當真的,」他說。「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笑。我一直想娶你。這好象很可笑,但如果你當真愛我……」

  「是很可笑,」娜塔麗吻著他的面頰說。「可笑得沒法說,你雖然有意,我卻一直無心,說不定……由它去吧!反正誰也不能說你是個乳臭未乾的孩子!你已經有點象沙紙了,是不是?」她又狠狠吻了他一下,然後鬆開手。「先前的想法還是對的。你走吧。晚安,親愛的。我知道你是當真的,我深受感動。我們在這種悲慘的地方所贏得的就是時間,有的是時間。」

  周圍一片漆黑,拜倫在他那間雅致的小房間裡,睜大著眼睛躺在他那張小床上。他聽見她在下邊走動了一會兒,接著整個房子都沉靜下來。他還能嘗到娜塔麗唇上的餘味。他手上還保留著她的脂粉香。外邊峽谷裡,回聲振盪的山坡上傳來彼此呼應的驢叫聲,一隻搞錯了時辰的雄雞不到黎明就報曉了,狗在叫。突然刮來一陣風,雨水嘩嘩地落到屋瓦上好長時間,過了一會兒,順著破洞滴到他床邊的一隻桶裡。陣雨過去了,柔弱的藍色月光從小小的圓窗口投進來,桶裡的滴水聲住了,拜倫卻依舊睜著眼睛躺在床上,盡力使自己相信發生的這一切是事實,並且區別哪些是半年來的夢境、幻覺,哪些是娜塔麗向他表示愛情、使他大為震驚的真實現實。此刻他懷著激蕩的心情開始考慮下一步應該怎麼辦。他滿腦子裝著各種設想和決定,從醫科大學、短篇小說作家到華盛頓銀行業。當他懷著這些想法蒙矓入睡時,窗外已經泛紅了。他母親的一位遠房兄弟確實開了一家銀行。

  「嗨,娜塔麗。」

  「呃,你來了。睡得好嗎?」

  他匆匆忙忙來到圖書室時,已經差不多十一點了。拜倫向來很懶散,但他也從來沒有這樣晚才下樓來過。娜塔麗桌上擺著三本打開的書,她在打字。她朝拜倫熱情地瞟了一眼,又繼續工作。拜倫看見自己桌上擺著一疊原稿,傑斯特羅在稿上改得亂七八糟,另外還別著一張字條,用紅筆寫著:請在午飯前把材料給我。

  「埃倫·傑斯特羅十分鐘前還進來看過,」娜塔麗說,「還抱怨了幾句。」

  拜倫數了數頁數。「吃午飯的時候,他更該抱怨了。我很抱歉,可是我到天亮才合眼。」

  「是嗎?」她說著,悄悄一笑。「我睡得好極了。」

  拜倫迅速準備好打字紙和複寫紙,開始打字,眼睛拚命盯著傑斯特羅潦草的字跡。有一隻手撫弄著他的頭髮,然後曖洋洋地放在他脖子上。「讓我看看。」她站在他背後,深情地、興沖沖地望著他。她那件舊的棕色上衣左胸上別著從華沙帶來的那只紫寶石金別針。這只胸針她以前從來沒有戴過。她看了看稿子,拿走一些。「可憐的勃拉尼,你怎麼睡不著?別著急,你加油打,我也來。」

  午飯前他們沒有打完,但是到吃午飯的時候,傑斯特羅博士又被別的事情岔開了。中午,一輛白色蘭夏牌轎車駛到別墅外邊的石子地上,發出哢喳哢喳的響聲。拜倫和娜塔麗聽見托姆·索爾渾厚的說話聲和他妻子熱情、爽朗的笑聲。索爾夫婦這一對大名鼎鼎的美國演員,在山上離傑斯特羅不遠的一座別墅裡斷斷續續住了十五年。女的管油漆,管理花園,男的砌磚牆,燒飯。他們不斷地讀老劇本、新劇本以及可以改編成劇本的小說。許多名人到錫耶納來拜訪他們。通過他們傑斯特羅結識了毛姆①、貝倫遜②、傑特魯德·勞倫斯③和畢加索畢加索(1881—1973),西班牙畫家。一個退休的大學教授,在這批赫赫有名的人物當中,不過是個無名小卒而已,但是《一個猶太人的耶穌》一書的成功,使他得以與他們交往而毫無愧色。他喜歡加入名人的圈子,儘管他也抱怨這些交往干擾他的工作。他經常和索爾夫婦驅車到佛羅倫薩去拜訪他們的朋友,娜塔麗和拜倫以為這對演員此刻想必是路過這裡接他同去。但是,他們下樓吃飯時發現埃倫·傑斯特羅一個人呆在客廳裡,鼻子通紅,打著噴嚏,晃著空雪利酒杯。他抱怨他們下來得遲了。其實他們還來得早了些。

  ①傑特魯德·勞倫斯(1898—1952),英國著名女演員。

  ②貝倫遜(1865—1959),美國文藝批評家。

  ③毛姆(1874—1965),英國小說家及劇作家。

  「索爾夫婦要走了,」吃過午飯他才說;整整一頓午飯工夫,他直打噴嚏,擤鼻子,一言不發。「他們就是來辭行的。」

  「真的?他們是不是在編一個新劇本?」娜塔麗說。

  「他們要離境了。徹底走了。家具也全部搬回美國去。」

  「但是他們的租期還有——多少年?五年吧?」

  「七年。他們放棄了租契。他們說,如果戰爭擴大,他們會困在這裡,付不出房租。」傑斯特羅愁眉苦臉地用手指撫摸著鬍鬚說。「這就是租和買不相同的地方。你要走就走。不管這地方出什麼事,都不用傷腦筋。過去他們勸過我租房子。我應該聽他們的話。可是當時的售價多便宜!」

  拜倫說:「先生,如果您認為有危險的話,最危險的是您的皮膚。」

  「那我並不害怕。他們也不害怕。對他們說來,那是個麻煩,咱們去檸檬房喝咖啡吧。」他不高興地把頭一抬,隨後又陷入沉默。

  檸檬房是一個周圍都是玻璃的長房子,泥土地上擺滿了栽在花盆裡的小柑桔樹,從這裡可以看到整個城市的全景和周圍的棕色山巒。桔樹在這裡不受山谷冷風的侵襲,沐浴著陽光,整個冬季都開花結果。傑斯特羅相信桔樹和檸檬樹濃郁的花香能治療每當他激動或發脾氣時就犯的氣喘病,其實這是違反醫學論斷的。也許,因為他相信這一點,也就真起作用。他們喝咖啡的時候,他已經不那麼呼哧呼哧地喘了。暖和的陽光使他振奮起來。他說:「我敢斷定他們一定很快就會溜回來的,拖著三車家具上山。他們使我想到那些一遇風暴就趕快逃離馬撒的文亞德①的人。我遇到過四次風暴,卻依舊飽覽了當地的景色。」

  ①馬撒的文亞德在馬薩諸塞州東南岸離文亞德島四英里的一個小島,是美國著名的遊覽區。

  他走後,娜塔麗說:「對他的震動太大了。」

  「但願他能震動得離開這兒。」

  「一旦埃倫·傑斯特羅離開,這座房子就要荒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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