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戰爭風雲 | 上頁 下頁
八五


  「你以為你知道,」她頑皮地一笑。「我來告訴你。這是萊斯裡·曼遜·斯魯特先生向我求婚的信,他是牛津大學羅茲獎學金獲得者,一位發跡的外交官,一個捉摸不透的單身漢。你覺得怎麼樣,拜倫·亨利?」

  「向你道喜。」拜倫說。

  這時,娜塔麗桌上的鈴響了。「呃,我的天。勃拉尼,勞駕你去看看埃倫·傑斯特羅有什麼事。我已經暈頭轉向了。」她把信朝桌上一扔,把細長的、雪白的雙手插到頭髮裡。

  傑斯特羅博士在樓下書房裡,圍著毯子坐在火旁的一張長躺椅上,下雨天他就經常呆在這個地方。他對面的扶手椅裡,坐著一個胖胖的、面色蒼白的意大利官員,穿著一身黃綠色制服,一雙黑色半筒靴,正在喝咖啡。拜倫從來沒見過這個人,也沒見過這種制服。

  「呃,拜倫,你讓娜塔麗把我的居住身份證明材料找出來好不好?她知道放在什麼地方。」傑斯特羅又對那位官員說:「你要看他們的證件嗎?」

  「今天不看了,教授。只要您的。」娜塔麗正在重新看信,看見他進來就抬頭咧嘴一笑。「呵,他有什麼事?」

  拜倫告訴了她。她臉色陰沉下來,從皮包裡拿出鑰匙,把書桌旁邊的一個鋼制小文件櫃打開。「拿去吧,」她遞給他一個用紅帶子捆著的呂宋紙夾。「會有什麼麻煩嗎?要不要我下去?」

  「最好等叫你,你再來吧。」

  他下樓梯的時候,聽見書房裡傳出一陣笑聲和興高采烈的說話聲。「呃,謝謝你,拜倫,」當他走進去時,傑斯特羅改用英語說。「就放在桌上吧。」他隨後又用意大利語接著講上星期一有只驢子闖進花園,把一小塊菜地裡的菜全踩壞了,把一章稿子也嚼碎了。那位官員系著皮帶的肚皮笑得直發顫。

  娜塔麗又在圖書室裡開始打字。斯魯特那封信已經不見了。

  「看起來,不會有什麼麻煩,」拜倫說。

  「那就好,」她平靜地說。

  吃晚飯的時候,傑斯特羅博士很少說話,吃得也比平時少,還多喝了兩杯酒。他們在這裡日復一日。周而復始,過著清一色的單調生活,因此多喝一杯酒就是一件大事,第二杯酒簡直等於一枚炸彈。娜塔麗終於說:「埃倫,今天那個人來幹什麼?」傑斯特羅正在發呆出神,這時醒悟過來,輕輕搖搖頭。

  「很奇怪,又是朱瑟普。」

  朱瑟普原來是花匠的助手,埃倫新近把他辭掉,他骨瘦如柴,又懶又笨,是個老酒鬼,長著一頭黑色鬈髮,一隻通紅的大酒糟鼻。就是朱瑟普把大門開著,結果讓驢子闖了進來。他總是幹這種壞事。因為稿子扯碎了,菜地被踩壞,傑斯特羅氣得要命,兩天不能寫東西,而且消化不好。

  「那個官員怎麼知道朱瑟普?」拜倫說。

  「怪就怪在這裡。他是從佛羅倫薩外僑登記局來的,他還談到朱瑟普有九個孩子,現在找工作很困難等等。一直等到我答應重新雇他,才算了事。他得意揚揚地笑著,把登記表還給我。」傑斯特羅歎了一口氣,把餐布放到桌上。「這些年我一直跟朱瑟普打交道,老實說,我也不在乎了。我有點累了。告訴瑪麗亞把我的水果和奶酪送到書房去。」教授走後,娜塔麗說:「咱們把咖啡端到我房間去喝吧。」

  「好,太好了。」

  她從來沒有請他到她房間去過。有時候他在上邊自己房間裡能聽到她在房間裡走動,那是微弱可愛、撩人心懷的響動。他懷著激動的心情隨她上樓。

  「我住在一個大糖盒裡,」她打開一扇笨重的門,難為情地說。「你知道,埃倫買這所房子的時候,是連家具一道買下來的,而且保留女主人原來的樣子。對我實在顯得可笑,但是……」

  她打開一盞燈。這是一個很大的房間,刷成粉紅色。粉紅色和金色的家具,藍色和金色的天花板上繪著粉紅色的愛神,粉紅色的綢帷幔,一隻大雙人床罩著帶荷葉邊的粉紅色緞子床罩。頭髮烏黑的娜塔麗穿著一件棕色的舊呢子衣服,晚上冷的時候,她總穿這件衣服,但是房間瓦都①畫派的佈置,配上這件衣服,顯得特別古怪。不過拜倫發現即使這個對比,也和其他與她有關的每件東西一樣,使他感到興奮。她把雕著羅馬人像的大理石壁爐裡的木柴點燃,兩人面對面坐在扶手椅裡,他們之間的茶几上擺著咖啡。

  ①瓦都(1684—1721),法國畫家。

  「你想埃倫為什麼情緒這樣壞?」娜塔麗說看,非常舒服地坐到大扶手椅裡,把打褶的裙子拉得很低,蓋住她那雙很漂亮的腿。「朱瑟普是老早的事了。其實辭掉他是個錯誤。他知道全部自來水管和電線裝置,比托瑪索知道得更清楚。儘管他是個很髒的老酒鬼,但是,實際上修條剪枝的工作他幹得挺不錯。」

  「埃倫·傑斯特羅出於不得已,娜塔麗。」她咬著嘴唇點了點頭。拜倫接著說:「我們都在這批人的掌握之中,埃倫·傑斯特羅比你我更糟糕。他有財產,他被絆在這裡了。」

  「不過,意大利人都不錯,他們不是德國人。」

  「跟墨索里尼可沒有什麼交道好打。班瑞爾的建議很對。快走!」娜塔麗微微一笑。「Lekh lekha,我的天,這些事顯得多遙遠啊。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她的笑容消失了。「我不去想華沙的事。儘量不去想。」

  「我不怪你。」

  「你怎麼樣,勃拉尼?你想過華沙的事嗎?」

  「想過一點。我總夢見那些事。」

  「呃,上帝,那所醫院,我總是一夜又一夜,圍著它轉來轉去……」

  「華沙陷落的時候,」拜倫說,「給我的打擊很大。」他把在萬湖發生的那件事講給娜塔麗聽。當他講到那個侍者突然一轉身走開時,她大笑起來。「你父親真好。」

  「他不錯。」

  「他大概以為我是吸血鬼,迷得你把命都快送掉了。」

  「我們沒有談到你。」

  娜塔麗的臉色突然陰沉下來。她又給他和自己倒了些咖啡。「勃拉尼,你把火撥一撥。我冷。朱瑟普總是弄濕木頭。」他把火撥旺,加了一塊枯木,火立刻熊熊地燃燒起來。

  「啊,這樣才好!」她跳起來,把吊燈關上,站在火旁,望著火焰。「在車站上,」她突然神經質地說,「他們把猶太人帶走的那一刻呀!我到現在還不敢想。我在科尼希斯貝格情緒特別壞,這也是一個原因。我很痛苦。我一直想,我當時也許能做點什麼。要是我當時站出來,說我是猶太人,不跟他們善罷甘休呢?要是我們一致提出抗議呢?結果可能就不一樣了。可是,我們卻若無其事地去上火車,眼睜睜地看他們拖著沉重的腳步朝另外一個方向走。」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