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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第十九章

  「拜倫!」

  傑斯特羅博士叫了一聲這個名字,倒抽了一口涼氣,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他還是照往常一樣,坐在草坪上,腿上蓋著一條藍毛毯,肩上披著灰圍巾,膝上放著一塊寫字板和一本黃色的拍紙簿。從錫耶納山谷吹來習習的涼風掀動著傑斯特羅的本子。朦朧中,在這座圍著紅牆的城市周圍,起伏的山巒上葡萄園星羅棋佈,山頂上是黑白條相間的教堂,這一派肅穆的景色很象古老壁畫裡中古時代的錫耶納。

  「埃倫·傑斯特羅,你好。」

  「我的天,拜倫!你這樣讓我大吃一驚,我發誓要一個星期才能把精神恢復過來!我們吃早飯的時候還談起你。我們倆都肯定你這時准在紐約了。」

  「她也在這裡嗎?」

  「當然啦。她在樓上圖書室裡。」

  「那麼,對不起,先生,我能先上去一下嗎?」

  「去吧,去吧,讓我鎮靜一下。噢,拜倫,你告訴瑪麗亞說我現在想要一點濃茶。」

  拜倫三腳兩步奔上大廳的樓梯,來到圖書室。她穿著一件灰毛衣和一條黑裙子,站在書桌旁邊,臉色蒼白,眼睛睜得很大。「天哪,真是你!除了你,沒有人象這樣上樓梯的。」

  「是我。」

  「見鬼,你為什麼又回來了?」

  「我得找個工作做呀。」

  「你真笨,為什麼不早通知我們說你要來?」

  「呃,我想我還是直接來好一點。」

  她走到他面前,遲遲疑疑地伸出一隻手撫摸他的臉。長長的手指發幹,而且冰涼。「不過你氣色好多了,體重看來也增加了些。」她說著,又突然很不自然地走開了。「我應該向你道歉。那天在科尼希斯貝格我心情特別壞,有冒犯你的地方,實在很抱歉。」她離開他,又回到書桌旁邊坐下。「呃,我們可以留你在這裡工作,不過象你這樣突如其來,總不能叫人高興。你現在明白了嗎?」她又繼續打字。就好象他剛進了一趟城回來似的。

  這就是對他的歡迎。傑斯特羅又讓他在這裡工作,幾天之內一切又恢復正常。仿佛那段波蘭之行根本沒有發生,他倆誰也沒有下過山似的。在這寂靜的萬山叢中,戰爭的痕跡很少。只是不時缺少汽油造成一些困難。他們看到的米蘭和佛羅倫薩的報紙都不談戰爭。連英國廣播公司廣播的戰爭消息也很少。俄國進攻芬蘭事件象中國發生地震一樣遙遠。

  因為公共汽車不可靠,傑斯特羅讓拜倫搬進來,住在別墅三樓上一間原來住女僕的房間,又窄又小,灰泥牆已經裂縫,天花板上滿是印跡,下大雨時就漏雨。娜塔麗正好住在拜倫下邊,二樓一間面向錫耶納城的臥室。她對他的態度一直很特別。吃飯時,或一般逢傑斯特羅在場的時候,她總是若即若離。在圖書室裡,她甚至對他很粗魯,工作好長時間一直悶聲不響,他要問她什麼,她就冷冰冰的,簡單答覆他兩句。拜倫向來有自卑感,覺得自己引不起別人興趣,也就把她這種態度看作理所當然。但是他始終懷念他們在波蘭的那段友誼,而且奇怪她為什麼對那段經歷隻字不提。他認為准是因為自己跟蹤追到這裡,惹她生氣了。他又和她在一起了,這正是他要到這裡來的原因,因此,儘管她態度粗暴,他依舊和一隻狗與他脾氣暴躁的主人重聚一樣,非常滿意。

  拜倫到達錫耶納時,關於君士坦丁大帝的那本著作暫時擱淺,傑斯特羅要補充雜誌上發表的一篇題為《最後一場賽馬》的文章。他在談到人種的時候,描繪了歐洲重新投入戰爭的一幅悲慘景象。這篇文章具有驚人的預見性,編輯部於九月一日收到時,正好德國在這一天進攻波蘭。雜誌發表了這篇文章,傑斯特羅著作出版人給他打海底電報。迫切希望他把這篇文章寫成一本小書,並且說如果能夠對戰爭結果表示些樂觀看法(哪怕一點點)就更好。電報還提到可以預支一大筆版稅。現在手邊就是這項工作。

  傑斯特羅在這個小冊子裡,發表了一通非常有氣派、有預見性、胸懷很開闊的驚人議論。他寫道:德國人可能再一次遭到失敗;即使他們取得了世界的統治權,他們最終也將被他們的臣民所馴化和征服,象他們的祖先哥特人和汪達爾人被馴化成為基督教徒一樣。狂熱或暴虐的專制是有定數的。它是一種不斷復發的人類的熱病,最終註定要冷卻,消退。而整個人類歷史將永遠朝著理性和自由前進。

  傑斯特羅認為德國人是歐洲的不肖子孫,自私、任性、不實際,總是想方設法破壞各種形式的不穩定的秩序。阿米紐斯用武力粉碎了羅馬統治下的和平。馬丁·路德破壞了天主教,現在希特勒又向建築在陳舊、支離破碎的國家結構上尚且不穩定的歐洲自由資本主義制度挑戰。

  傑斯特羅寫道,歐洲的「賽馬」,許多瘋狂的民族主義小國家在一小塊人口稠密的陸地上展開競爭,於是一個三面環海、一面與亞洲接壤的大型的錫耶納支撐不住了。因為錫耶納只有一家自來水公司,一家動力公司,一套電訊系統,一個市長,而不是按照所謂鵝、毛毛蟲、長頸鹿等十七個偽獨立區域搞十七套,因此,歐洲照一般常識理解的統一條件成熟了。希特勒這個具有天才的壞傢伙看到了這一點。他懷著一股條頓族的狂熱開始著手殘酷地、錯誤地破壞舊秩序,但重要的是他在本質上是正確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是最後一場賽馬。不管哪一方在這場愚蠢的、血淋淋的賽馬中取勝,歐洲都將出現一個不象過去那樣生動活潑,但卻更富於理性、更穩固的結構。也許這一痛苦而健康的過程會變成全球性的,整個世界將最終聯合起來。至於這一鬧劇中的反派角色希特勒,也許會被追擊,象麥克白斯①一樣慘遭殺害,也許他會取得勝利,那麼他也將最終倒臺或死亡。但是,星球將繼續存在,地球也將繼續存在,人類追求自由和彼此間兄弟般瞭解與友愛的願望將永世長存。

  ①莎士比亞戲劇《麥克白斯》的主人公。

  當拜倫用打字機打出反復闡述這種意見的草稿時,他想,如果傑斯特羅不是在這座俯瞰錫耶納全景的幽靜別墅裡,而是在華沙度過炮火連天的九月,不知他是否會寫出如此胸懷開闊、如此樂觀的作品。他認為《最後一場賽馬》裡不恰當的空洞議論太多。但是他沒有說出來。

  娜塔麗每星期都收到一兩封萊斯裡·斯魯特的信。她對這些信已經不象春天時那樣激動了,那時她總奔到臥室去看信,回來時不是滿面春風,就是眼淚汪汪。現在她就坐在書桌旁邊,把空行空得很寬的打字信隨隨便便看一遍,就往抽屜裡一塞。有一個下雨天,她正在看信,拜倫在打《賽馬》一書的稿子,只聽她說了聲:「天哪!」拜倫抬起頭來問:「什麼事?」

  「沒什麼,沒什麼,」她說著,臉色緋紅,激動地擺著手。彈著信紙。「對不起。什麼也沒有。」

  拜倫又繼續工作,很吃力地辨認傑斯特羅寫得很潦草的一句話。教授的字跡很難認,經常漏寫字母或單詞。他寫的S和O很少封口。有些藍墨水寫的花花哨哨的字就需要人去猜測它的意思。娜塔麗能辨認,但是拜倫不喜歡她那副屈尊俯就的勉強樣子。

  「唉!」娜塔麗通地一聲往椅上一靠,盯著那封信。「勃拉尼?」

  「什麼事?」

  她咬著飽滿的下嘴唇,猶豫起來。「我實在沒辦法。我得跟人說說,而你又在我身邊。你猜我這只發燒的小手裡拿的什麼?」她把信紙弄得沙沙響。

  「我知道你拿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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