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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安妮叫我巴穆。她從來不願意叫我別的名字。」羅達轉動著酒杯的杯腳。「我要是認識你妻子就好了。」

  「你們一定會成為好朋友。」

  「巴穆,你覺得帕格怎麼樣?」

  「嗯。他可是個不好對付的人。」工程師懊惱地噘起嘴唇。

  「他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安排他在這裡好象有點不合適,坦白地說他是個心胸相當狹窄的老水手。但是我不瞭解他。他的頭腦很敏銳。他在那次宴會上可嚇了我一跳。他對侍者來

  那麼一手相當不簡單。他確實是一個很難叫人理解的古怪人。」

  羅達笑了。「你說得太對了。經過這麼多年,我自己對他瞭解也不怎麼透。不過我覺得帕格的確有點太簡單,甚至太迂腐了,巴穆。他是個愛國者。他不是非常容易相處的人。頭腦簡單得太過分了。」

  「他是一個愛國者呢,還是一個職業海軍軍官?這是兩回事。」羅達歪著頭,笑起來。「那我就說不準了。」

  「我對他瞭解越多,就越敬重他。」柯比望著他那雙緊握著杯子的大手,皺了皺眉頭。「你聽我說,羅達,最主要的是,我是一個正派人。就算我這麼說吧。你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安妮去世以後,我一直鬱鬱寡歡,是你使我又重新活躍起來,我很感激你。你不會生氣吧?」

  「別講傻話了。我也很高興,而且你明明知道我也高興。」羅達從皮包裡拿出一塊手帕。「不過我會難過一兩天。該死。」

  「為什麼?我以為你會很滿意呢。」

  「噢,別說了,巴穆。謝謝你請我喝酒。你最好上飛機去吧。」

  「好了,別難過。」她對他笑了,她的眼眶裡滿含著淚水。「我很好,親愛的。過一段時間你就給我來一封信吧。普普通通隨便寫幾句,好讓我知道你還活著,而且過得很好。我希望你能這樣。」

  「我當然會寫的。我一回到家就給你寫信。」

  「真的嗎?那太好了。」她用手帕揩了揩眼睛,站起來。

  「再見。」他也站起身來,說:「他們還沒有報我的飛機呢。」

  「沒有嗎?可是我當司機的任務算是完成了,我們現在就在這裡分手吧。」他們走出休息廳,在靜悄悄的機場上握別。戰爭使機場停止了工作,許多部門的燈都黑了。羅達緊緊握了握柯比博士的手,踮起腳尖,吻了一下他的嘴唇。踮起腳尖去吻一個男人,多少總是一樁非常奇怪的事。她張開嘴。不管怎樣,這畢竟是一次告別。

  「再見。祝你旅途愉快。」她匆匆離去,在拐角的地方連頭也沒有回。她看過許多愛彌爾·傑甯斯主演的影片,因此跟帕格談她主演的片子,是輕而易舉的事。拜倫總算開始寫關於他在波蘭冒險之行的那份報告了。維克多·亨利看他寫好的五頁桔燥無味,只好強壓下怒火,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把他記得拜倫講過的每一件事,一句句向他的文書口授。第二天兒子讀著這長達十七頁的成果,非常吃驚。「哎呀,爸爸,你的記憶力可真了不起呀。」

  「你拿去按照你的意思定稿吧。事實一定要弄得準確無誤,把你自己的東西也加進去,星期五交還給我。」

  維克多·亨利把修改好的報告交給海軍情報部,但是忘記送一份給總統。是蕭瑟的秋天,柏林幾乎一派和平景象。拜倫在綠林區過著閒散的生活,硬著頭皮一本又一本地啃萊斯裡·斯魯特開的書目上的圖書。每星期他跟父親打三、四次網球。他網球打得很好,但是帕格刻苦、頑強,起初把拜倫打敗了。拜倫吃得好,加強了鍛煉,又有充足的陽光,變得身強力壯,不再那麼面黃肌瘦,球也打贏了,為此,帕格跟他都感到高興。

  一天早晨,他來到大使館內父親的辦公室,看見地板上放著一個捆得很仔細的大旅行包,貼著他親筆寫的標簽,旅行包裡裝著他留在華沙的衣服、鞋和襯衫。這件小事足以說明德國方面的工作效率相當驚人。但是,他拿到這些衣服,心裡還是感到很高興,因為在德國很崇拜美國式的服裝。他簡直變成很時髦的人了。每當這個身材瘦高的年輕人下樓來到大廳,不管他穿什麼式樣的衣服,大使館裡的德國姑娘總要盯著他看。他那一頭深棕色的頭髮閃著紅光,面孔清瘦,每當他若有所思地微笑時,那對藍湛湛的大眼睛就睜得更大了。拜倫並不去理睬姑娘們自作多情的顧盼。他每天早晨等信,可是總不見從錫耶納有信來。

  十月初,元首準備在國會發表演說,向英法提出和平倡議,宣傳部在克洛爾歌劇院為外國外交官員劃出很大一片座位,帕格把他兒子也帶去了。拜倫經歷了華沙之圍,後來又讀了《我的奮鬥》,在他心目中把阿道夫·希特勒當成凱裡古拉①、成吉思汗、伊凡雷帝②之類歷史上的巨人,等希特勒本人往講臺上一站,他不覺吃了一驚。希特勒不過是個中等身材的矮胖子,穿著一件普普通通的灰色上衣,黑褲子,提著一個紅色的公事包。拜倫覺得他象一個扮演創造歷史的偉大而可怕的人物,但是演得很蹩腳的二流演員。

  ①伊凡雷帝(1530—1584),俄國第一個沙皇。

  ②凱裡古拉(12—41),羅馬皇帝。

  希特勒這次用一種很平常的、通情達理的聲調講話,完全象一位年長的政治家。這位德國領袖,在這種清醒狀態下,居然滿口謊言,講得十分荒唐、可笑。拜倫不斷朝四下張望,看有沒有什麼有趣的反應。但是,德國人都坐在那裡,一個個板著面孔。就連處交官們也只是偶然動動嘴唇,那也許是嘲諷的表示。

  這位穿灰色上衣、身材不高的人說,強大的波蘭進攻德國,並企圖把德國消滅掉。勇敢的德國士兵並沒有被突然襲擊打垮,他們已經對這種野蠻侵略行徑給予了應有的懲罰。一場嚴格控制在只攻擊軍事目標的戰爭,正經獲得了閃電式的徹底勝利。華沙以外的波蘭平民,遵從他個人的命令,沒有受到任何干擾,沒有遭到任何損失或傷害。還是遵從他的命令,德國司令官要求波蘭當局撤退他們的公民,並發給他們護照。波蘭人卻懷著罪惡目的堅持把手無寸鐵的婦女、兒童留在城市。

  拜倫認為他這些厚顏無恥的謊言,分明是掩人耳目。關於撤退華沙婦女、兒童問題,所有中立國家外交人員曾竭盡全力協商了好幾個星期。德國人甚至從未於以答覆。拜倫認為《我的奮鬥》本身就是滿紙彌天大謊,他知道德國追隨這個瘋狂的撒謊大家已經多年,但是,此刻希特勒撒謊事小,主要是中立國人員已經瞭解到事實真相,全世界的報紙也為他們提供了情況,希特勒這些謊言就失去了意義。那麼希特勒究竟為什麼要講這些不攻自破的胡話呢?他這次大概是專門講給德國人聽的。但是,果真如此的話,當希特勒在演說中講到向英國和法國「伸出和平之手」時,態度為什麼如此溫和,為什麼為外交官員保留了這麼多座位?

  「的確,如果四千六百萬英國人要求統治四千萬平方公里的土地,那麼,」希特勒用非常溫和、和解的語調說著,手心向外,舉起雙手。「四千二百萬德國人要求和平耕種歷史上本屬￿他們的八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也無可厚非。」他這是指他在歐洲中部建立的新秩序,以及擴張了的第三帝國。他說,英法如果同意維持現狀,就可以謀求和平,他還暗示如果能將德國過去的老殖民地歸還德國,那就更好。元首在結束演說時,又故態復萌,咆嘯,嘲諷,揮動著雙拳,攥著拳頭伸出一個指頭指著天空。當他描繪大規模戰爭的恐怖時,他用雙手拍著屁股,說他害怕這場戰爭,並且說任何人都不可能真正贏得戰爭的勝利。當天夜裡,帕格·亨利在他的彙報中寫道:

  希特勒氣色很好。他顯然具有一級恢復能力。也許戰勝波蘭使他的身體強壯了些。總之,他不再顯得憔悴,氣色好極了,背不駝,聲音很清楚,也不沙啞,而且,至少他這次演講時,聲音非常愉快,步履輕快,有彈力。如望此人健康狀況惡化,將是可悲的錯誤。

  演說講到誰改動了波蘭戰爭,以及德國人對和平居民所採取的有效措施等等,沒有新鮮貨色,而且,身為元首,居然撒下彌天大謊。他這些謊言大概是講給國內的人聽的。他的德國聽眾看起來很相信他的話,但很難捉摸他們的真實,想法。

  今晚電臺圍繞「伸出和平之手」的倡議大做文章。顯然,我們將不斷聽列「伸手」這個詞,可能直到戰爭結束,儘管這種說法他早在十年前就已經提過了。他這一倡議是可信的。如果盟國一旦接受這項建議,德國將獲得半個波蘭,作為這場閃擊戰輕易稱勝的代價,同時,毫無疑問,德國還將收回世界大戰前原屬￿它的殖民地,用以獎勵其武裝力量所具有的完美的騎士精神。希特勒對提出最荒唐的建議向來不覺得丟臉,而且這些建議都被採納了。那麼,再作一次嘗試又有何妨呢?

  至少,他如果獲得了他所建議的停戰與和談,毫無疑問,英法輿論將會緩和,放鬆。德國人可以利用這一喘息時機整頓蕭條的工業力量,以便最後攤牌。總之,這是一篇很聰明的演說,這位領袖擺出高姿態,而且似乎具有一種魔力。我能找到的唯一缺點是,講話顯得枯燥、雜亂,但即使這一點也可能是有意的。希特勒今天已經不是當年的一個瘋狂的縱火犯,而是一位歐洲頗有見地的政治家了。他除了具有其他才能之外,還是一位天才的雜耍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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