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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從這次以後,直到她丈夫回來之前,她跟柯比一起消磨了很多時間。他們去一些不大常去的餐館。用她自己的話說,她從來「沒有做過任何」錯事。等帕格一回來,這一番沒有惡意的小小風流韻事就停止了。

  在萬湖為巴穆·柯比餞行本來是羅達的主意,但是她卻讓薩麗·福萊斯特出面請客,說她自己已經很好地款待過這位非軍人的客人了。她什麼也沒有說,但薩麗·福萊斯特可能已經覺察到其間的奧妙。儘管華沙還在頑強抵抗,但波蘭戰爭結束在即,因此兩位武官覺得可以利用中午的時間作作消遣。柏林一派和平景象,傳說連糧食配給也快取消了。拜倫用使館的汽車送他們到遊覽區。哈弗爾河畔一片開闊的沙灘上,有些人在陽光下散步,有些坐在色彩繽紛的大陽傘下面,穿著緊身衣的運動員迎著秋季的微風,在那裡鍛煉。

  午餐的時候,福萊斯特夫婦點了菜,配給並不太明顯。人造奶油點心吃起來還跟平常一樣,是奶油的味道,他們還吃到了味道非常鮮美的比目魚和很好的羊腿。午飯吃到一半,擴音器突然喀嚓喀嚓響起來,發出嗡嗡的聲音,接著傳出非常決斷、清楚的德語廣播道:「過幾分鐘將有最重要消息向全國廣播,請注意收聽!」

  河邊遊覽區到處播送同樣的內容。散步的人都停下腳步傾聽。正在遠處沙灘上跑步或翻筋斗的運動員小小的身影也突然停止活動。幽雅的皇閣飯店頓時掀起一片激動的低語聲。

  「你猜想會是什麼?」又開始放音樂,播送纖細、柔和的舒伯特的弦樂曲時,薩麗·福萊斯特說。

  「我猜想是華沙,」她丈夫說。「想必是結束了。」

  柯比博士說:「你估計可能是停戰吧?這星期我聽到各種關於停戰的傳說。」

  「啊,要是那樣,就太好了,」羅達說,「在戰火沒有真正蔓延開來之前,就把這場愚蠢的戰爭煞住!」拜倫說:「戰爭已經在進行了。」

  「噢,當然,」羅達說著,負疚地微微一笑。「對於可怕的波蘭事件他們總要適當解決。」

  「不會停戰的,」帕格說。

  餐廳外邊擁擠的露天咖啡座和大廳裡的談話聲越來越高。德國人一個個目光炯炯,手舞足蹈,彼此爭論著,笑著,捶著桌子,四面八方都喊著要香檳酒。在播送重要消息之前,擴音器裡放了幾節李斯特的樂曲,嘈雜聲漸漸沉靜下來。

  「Sondermeldung!(特別消息!)」一經宣佈,除了偶然幾聲餐具碰撞的聲音之外,整個餐廳一片寂靜。擴音器突然喀嚓響了一下,一個莊嚴的男中音說了簡短的兩句話。「元首的最高統帥部發佈消息:攻下華沙。」

  整個餐廳一片鼓掌歡呼。婦女們站起來跳舞。男人們互

  相握手、擁抱、親吻。擴音器裡拚命播送銅管樂,先播送Deutschland ǚber Alles①;隨後播Horst Wessel Lied②。皇閣飯店餐廳裡吃飯的人,除了這幾個美國人之外,全都站立起來。一眼望去,只見沙灘上散步的德國人都站住了腳步,大多數人還伸出手臂行納粹舉手禮。餐廳裡有半數以上的人都行禮、唱歌,於是響起一陣不諧調的、粗俗的、帶著醉意的國社黨党歌的歌聲。維克多·亨利朝周圍一看,不覺毛骨悚然,他即刻意識到德國人在阿道夫·希特勒指揮下是要大打一番的。隨後他發現了一件多年來沒有見過的事。他兒子坐著一動不動,面孔非常冷酷,緊閉著嘴唇,他那雙白皙的、關節很明顯的手緊握著放在桌上。拜倫從五歲開始就從來不流眼淚,可是現在他竟哭了。

  ①德語,歌名,《霍斯特·韋塞爾之歌》。

  ②德語,歌名,《德國至上》。

  整個餐廳的人都站著,只有這幾個美國人依舊坐在那裡,大家都用含著敵意的目光望著他們。

  「他們是要我們站起來嗎?」薩麗·福萊斯特說。

  「我不站起來,」羅達說。

  招待他們的侍者是一個穿黑衣服的矮胖子,留著一頭很長的不打卷的亞麻色頭髮,在這之前對他們一直很親切,照顧也很周到,這時卻站在那裡伸著胳膊大喊大叫,顯然在嘲笑這幾個美國人。

  拜倫什麼人都沒有看見。他只看到溝渠裡泡得脹騰騰的死馬,一排排被炸壞的樓房上釘著一塊塊黃色膠合板,校園裡周圍開滿了紅花的石鵝,一個穿紫丁香色衣服的小女孩從他手裡接過一支鋼筆,以及夜裡教堂尖頂上空閃爍的桔紅色照明彈。

  歌唱完了。德國人又鼓掌歡呼了一陣,然後相互祝酒。弦樂奏起飲酒歌來,整個餐廳歡快地拚命唱道:

  你呀,你在我的心坎裡,

  你呀,你在我的靈魂中……

  拜倫害怕聽到這支歌,害怕回想起他從華沙火海中逃生不過六小時以後,為了填飽肚皮和討一杯啤酒,他竟跟著德國士兵一道唱起這支歌來。

  是呀,是呀,

  是呀,是呀!

  你竟不知道,我對你一往深情。

  侍者開始撤美國人桌上的杯盤,弄得杯盤叮噹直響,酒和殘湯濺得到處都是。侍者還用臂肘頂撞他們。

  「請你留點神,」福萊斯特上校說。

  侍者照舊毫不客氣地胡亂收拾著。當他用盤子碰著薩麗·福萊斯特的頭時,她輕輕叫了一聲。帕格對他說:「哎呀。去叫你的頭頭來。」

  「頭頭?我就是領班。我是你的頭頭。」侍者哈哈大笑著走開了。髒盤子依舊留在桌上,桌布上留下紅一塊、黃一塊的濕漉漉的水漬。福萊斯特對亨利說:「最好還是走吧。」

  「噢,越快越好,」薩麗·福萊斯特說。「付錢吧,皮爾,付完錢咱們就走。」她拿起錢包。

  「咱們的點心還沒有來呢!」帕格·亨利說。

  「真該揍這個侍者一頓屁股,」柯比博士臉都氣歪了。

  「我去,」拜倫說著,準備站起來。

  「千萬別這樣,孩子!」福萊斯特上校拉住他的後背說。

  「他正盼望出事,我們可不能惹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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