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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斯魯特朝候車室望了一眼,顯得很為難。瑞士、羅馬尼亞、匈牙利、荷蘭——已經有好幾個國家的猶太人被隔離出來,他們愁容滿面,提著皮箱,耷拉著腦袋站著。「瞧,你要是非那樣辦,你可以假定我們都是猶太人。」他說話的聲音開始顫抖。「還有什麼事?」

  拜倫聽見他背後一個女人尖叫起來。「等一等。您這話是什麼意思,斯魯特先生?我當然不是猶太人,也不願被人看作猶太人,或當猶太人對待。」

  斯魯特轉身氣衝衝地說:「我的意思是說我們要一視同仁,揚太太,我是這個意思。請你跟我合作……」

  「誰也不能把我當猶太人看待,」另外一邊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我也不準備花錢買這個稱號,很抱歉,萊斯裡。」

  拜倫聽出這兩個人的聲音。他回過頭去看見党衛軍軍官對那個女人說:「是的,太太。請問您是什麼人?」

  「克萊·揚,伊利諾斯州芝加哥人,你當然能肯定我不是猶太人。」這個乾癟瘦小的女人,年紀六十左右,是美國電影發行公司駐華沙辦事處的簿記員。她吃吃地笑著,眼睛不停地溜來溜去。

  「那您能幫忙指出你們這些人當中哪些是猶太人嗎,太太?」

  「啊,不行,謝謝您,先生。那是您的事,不是我的事。」

  拜倫料到她會這樣。他更擔心的是那個男人,他是退伍軍官,名叫托姆·斯坦萊,他曾經向波蘭政府出售過重型機器。斯坦萊始終深信所謂希特勒是偉人,以及猶太人咎由自取,等等。

  党衛軍軍官先問過斯坦萊的姓名,然後象跟普通人交談一樣,對他說:「請你告訴我,這批人裡誰是猶太人?一定要等我知道以後,你們這批人才能離開。看起來你比你的代辦更明事理。」

  斯坦萊活象一隻老火雞,垂著雙頰,耷拉著喉核,長著一撮灰頭髮。他臉紅了,清了好幾次喉嚨,把手插到他那件棕色和綠色相間的花哨的運動衫衣袋裡。美國人都看著他。

  「好吧,朋友,我會告訴你,我願意跟您合作,可是,據我知道我們這批人裡沒有猶太人。」

  党衛軍軍官聳了聳肩,朝每個美國人看了看,然後盯住馬克·哈特雷。他伸出兩個手指彈了彈。「你,不錯,你,打著藍領帶的,到這裡來。」他又彈了彈手指。

  「站著別動,」斯魯特對哈特雷說。然後又對軍官說:「我要知道你的姓名和軍階。我對這種手續提出抗議,而且我警告你,如果這一事件仍然繼續,其後果將導致我國政府提出書面抗議。」

  党衛軍軍官指著候車室,振振有辭地說:「其他國家政府的官員都跟我們合作。這是你親眼看到的。沒有什麼可抗議的。這不過是遵奪本地方的規定。喂,你叫什麼名字?」

  「馬克·哈特雷。」他說話聲音相當沉著,比斯魯特還要鎮定。

  「馬克·哈特雷,好。」党衛軍軍官冷冷一笑,笑得很特別,並且狠狠地瞪著眼睛,他這一笑簡直象那個波蘭士兵,在去華沙路上拚命扯出租汽車司機鬍子時的笑一樣。「哈特雷,」他又重複說。「你生下來姓什麼?」

  「就姓這個姓。」

  「是嗎!你父母是什麼地方人?」

  「都是美國人。」

  「是猶太人?」拜倫說:「我認識他,先生,在華沙我們總是一起去教堂。他跟我一樣,都是美以美會教徒。」

  身材高大、銀灰色頭髮的牧師站在克萊·揚旁邊,用手指摸著牧師服的襯領。「我可以證明這一點。哈特雷先生來教堂的時候,是我主持禮拜。馬克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

  党衛軍軍官不以為然,他疑惑地對斯魯特說:「這一個肯定是猶太人。我想只要檢查一下身體就能……」

  斯魯特打斷他的話:「這是侵犯人身,我要向上報告。在美國一生下來就割包皮是很平常的事。」

  「我就割了包皮,」拜倫說。

  「我也割了,」老牧師說。

  候車室裡其他國家分離猶太人的工作都已經結束了。人們都看著這批美國人,交頭接耳,並朝他們指手劃腳。党衛軍軍官都聚集在門口,只有一個軍官身體很結實,但是已經禿頂,黑制服衣領上有金飾,他這時走到這批美國人跟前,把党衛軍軍官拉到一邊,望著哈特雷,嘟噥了幾句。軍官一句話沒說,推開周圍的人,走到哈特雷跟前,拿起他的手提箱,打開皮帶。

  斯魯特厲聲說:「等一等,先生。這裡不是海關,沒有理由搜查屬￿私人的東西……」可是党衛軍軍官已經跪下一隻腿,把箱子打開,在裡邊亂翻,把箱子裡的東西弄了一地。然後,他拿起一本《新約全書》,在手裡翻弄著,露出半是驚異、半是輕蔑的表情,把書遞給他的上司。禿頭查看了一下,把書還給他,雙手在空中一揮。「好吧,」他用德語說。「一百個美國人當中有可能一個也沒有。為什麼不可能呢?今年夏天會有猶太人來華沙,那除非是白癡。走吧。火車已經誤點了。」他說完就走開了。

  党衛軍軍官把印有燙金十字架的那本黑封皮的書扔到打開的手提箱裡,他用腳踩在這堆東西上,象踩著垃圾似的,很粗暴地朝哈特雷打了個手勢,要他把自己的東西收拾起來。党衛軍軍官又挨個察看每個人的臉,他走到娜塔麗·傑斯特羅面前,打趣地盯著她,仔細看了好半天。

  「呃,你看什麼?」她說,拜倫的心往下一沉。

  「你長得挺漂亮。」

  「謝謝。」

  「也挺黑。你的祖先是哪裡人?」

  「我是意大利人。」

  「你叫什麼名字?」

  「蒙娜·麗莎①。」

  ①意大利古典畫家達·芬奇所畫的一幅婦女肖像的名字。

  「我明白了。你站出來。」娜塔麗一動不動。那軍官哼了一聲,開始翻閱花名冊。斯魯特馬上說:「她是我的未婚妻。我們下個月結婚。」

  禿頭軍官在門口大聲喊叫,朝這個党衛軍軍官揮手,這個軍官只好無禮地把名冊往斯魯特手裡一塞。「很好。你很愛你們的猶太人。你為什麼不把我們的猶太人也都收容下來?我們這裡多的是。」他又對拜倫說:「你是一個海軍軍官的兒子,可是你居然替一個猶太人撒謊!那個人肯定是猶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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