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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撤退人員都亂哄哄地集中在候車室裡,燈光依舊耀眼。大候車室一端的兩扇門打開了,士兵們用德語喊著,走在拜倫和娜塔麗身邊,把人群帶進門去。拜倫替他們提著箱子,哈特雷象孩子一樣挽住拜倫的胳膊。他們來到一間餐廳,裡面擺滿了厚木板搭起來的長桌子,桌上擺著食物。

  這是拜倫有生以來見到的一次最豐盛的晚宴,經過長途跋涉,以及在被圍困的華沙三個星期,伙食很壞,使他饑腸轆轆,因此至少在這使他驚愕的最初時刻,他認為這次晚宴很豐盛。桌上擺滿了一大盤、一大盤的熏香腸和酸白菜,整塊整塊通紅的火腿,一堆堆煮熟的馬鈴薯和油炸子雞,一摞摞新鮮麵包,大壺大壺的啤酒,許多整塊整塊的黃色和桔紅色乾酪。但看起來這是一場惡作劇,是納粹玩弄的一個殘酷的詭計,一次巴梅西絲的宴席①。因為士兵們把這些中立國人員從桌子旁邊帶到牆跟前。他們一共有好幾百人,都站在牆根,眼睜睜地瞪著遠遠的地方擺著的食物,幾個德國士兵機警地端著槍口朝下的湯姆遜衝鋒槍,站在他們和餐桌當中的地方。

  ①典出自《一千零一夜》。巴格達王子巴梅西絲捉弄一個名叫斯恰克巴斯的窮人,請他吃飯,給他上一連串空盤子,問他好吃不好吃。他假裝吃飽喝醉,把巴梅西絲打了一頓,巴梅西絲最後原諒了他。

  擴音器裡傳來很清晰的德語:「歡迎!德國人民款待你們。我們在和平友好的氣氛中歡迎中立國家的公民。德國人民與一切國家謀求和平。和波蘭的關係目前正常化了。背信棄義的史密格萊—裡茲政權已經受到了應有的懲處,不復存在了。一個嶄新的進行過清洗的、守法的波蘭將從廢墟上誕生,人人將在那裡辛勤工作,那些不負責任的政客不可能再煽動來自國外的災難性的冒險行動。元首如今有可能和平解決與大不列顛以及法國之間存在的重大問題,從而在歐洲建立空前一致的新秩序。現在我們請大家入座就餐。祝大家食欲旺盛!」

  十二名金髮女郎,身穿白色女招待制服,手裡拿著咖啡罐和一摞摞盤子,象演員出場似的進了大廳。士兵們含笑離開桌前,用衝鋒槍比劃著請他們就座。片刻的難堪和恐懼。有人第一個從中立人員的行列裡遲疑不決地走出來,另一個人也跟著走出來,走過他們和桌子之間的那塊空地方。有些人跟上去,有的坐到矮凳上開始拿食物,接著一片嘈雜,人們蜂擁而上。

  拜倫、娜塔麗和哈特雷也跟其他人一樣沖上去搶座位,然後開始飽餐他們生平最豐盛、甜蜜、可口的一頓晚餐。他們覺得特別滿意的是咖啡,儘管是代用品,但是很燙,而且一批愉快、豐滿的女郎完全滿足他們的要求,一再主動為他們倒咖啡。當他們一邊狼吞虎嚥的時候,擴音器裡送出吹奏樂,有斯特勞斯的華爾茲舞曲,有進行曲以及輕快的飲酒歌。很多撤退人員唱起歌來,甚至連德國士兵也加入合唱。

  你呀,你在我的心坎裡,

  你呀,你在我的靈魂中……

  幾杯啤酒下肚之後,拜倫感到心情為之一暢,這頓豐盛的晚餐、悠揚的音樂和周圍興高采烈的歡快氣氛使他銷魂,他竟揮著啤酒壺唱起來:

  你呀,你給我帶來多少不幸,

  你竟不知道,我對你一往深情。

  是呀,是呀,

  是呀,是呀!

  你竟不知道,我對你一往深情。

  馬克·哈特雷也跟著唱起來,雖然他那雙眼睛始終在德國士兵身上打轉。娜塔麗默默地用諷刺、但是慈祥的目光望著他們兩人。

  飽餐了這頓令人難以置信的、夢境一般的晚餐之後,他們神魂顛倒地回到候車室,看見棕色的瓷磚牆上貼著字跡潦草的字牌:比利時、保加利亞、加拿大、荷蘭。他們站到貼著美利堅合眾國字樣的字牌下邊。撤退人員象出去野餐回來一樣,興高采烈,有說有笑,各自找自己的地方去了。一批穿黑制服的人來到候車室。美國人不再交談,歡快的聲音從整個車站消失了。

  斯魯特陰沉地說:「大家注意。他們是党衛軍。有話我來跟他們說。」

  穿黑制服的人散開去,每個中立國人員小組去一個党衛軍。來到美國人小組的一位,相貌並不兇狠。他要不是穿著一身黑制服,佩著兩條閃光的銀杠,看上去完全象個美國人,很象在火車或飛機上碰到的坐在你身邊的一個保險公司的年輕推銷員。他拿著一隻黑色的公事皮包。斯魯特走出來跟他打招呼。「我是萊斯裡·斯魯特,美國大使館一等秘書兼臨時代辦。」

  党衛軍軍官雙手拿著皮包,立正鞠了一躬。「您的隨員中有一位叫拜倫·亨利先生的嗎?」他英語說得很流利。

  「這位是拜倫·亨利,」他說。拜倫上前一步。

  「您的父親是美國海軍駐柏林的代表嗎?」拜倫點點頭。

  「這是通過外交部轉給您的一封信。」拜倫把一個黃色的信封放到胸前的衣袋裡。「您當然現在就可以看。」

  「謝謝,我過後再看吧。」

  党衛軍軍官轉向斯魯特。「我是來收美國護照的。」他講話聲調輕快而冷淡,目光也很冷漠,甚至連這位外交官員都不看一眼。「請交給我吧。」斯魯特臉色刷白。「我有充分理由不交出這些護照。」

  「您放心,這是正常手續。在火車上代為保管。在你們到達科尼希斯貝格之前再交還給你們。」

  「那好。」斯魯特作了個手勢,一位助手拿過一隻厚厚的紅色公事皮包,交給穿黑制服的党衛軍。

  「謝謝您。請把您的花名冊交給我。」

  助手拿出夾在一起的三頁紙。党衛軍軍官把名單看了一遍,然後朝四下看了看。「我看你們這夥人裡沒有黑人。可是,有多少猶太人?」

  斯魯特鎮定了一下才回答:「我很抱歉,我們的護照上不記載宗教信仰。」

  「可是你們確有猶太人。」那人隨隨便便地說,仿佛是談到醫生或木匠。

  「我們這批人裡即使有猶太人,我也只能拒絕回答。我們國家的政策是一切宗教團體一律平等對待。」

  「但是,也沒有人提出要不平等對待。請您告訴我,哪些是猶太人?」斯魯特用舌尖舔了舔嘴唇,鎮靜地望著他。党衛軍軍官說:「您提到你們政府的政策。我們將尊重這一政策。但是我國政府的政策是凡涉及猶太人,就一定要堅持分別登記。這裡不牽涉任何其他事情。」

  拜倫站在大家前邊兩步遠的地方,他很想回頭看看娜塔麗和哈特雷是什麼表情,但他知道一看他們就要出事。

  斯魯特小心翼翼地、用含著懇求的目光非常不安地掃了大家一眼。但是他講話的時候卻很鎮靜,完全是一副打官腔的聲調。「我很抱歉。我不知道我們當中有猶太人。我個人對此不感興趣,我沒有問過,手頭也沒有這方面的材料。」

  「我奉命把猶太人區分開來,」党衛軍軍官說,「我現在必須進行這項工作。」他轉向一批美國人說:「請按照你們的姓氏字母排成兩行。」誰也不動,大家都望著斯魯特。那軍官又對斯魯特說:「你這一批人現在歸德國武裝部隊管轄,必須絕對服從戰區的軍事法令。我提請您注意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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