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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是的,先生,他是駐柏林的海軍武官。」

  「我是柏林人。我父親在外交部。」軍官用手摸了摸掛在脖頸上的望遠鏡。他的舉止不太象軍人,甚至還顯得有點怕難為情。拜倫覺得他也許感到有些抱歉,拜倫在這一點上對德國人有好感。「我想我八月份在比利時大使館一定有幸見到過您的父母,並且跟您母親跳過舞。您到華沙來做什麼?」

  「來觀光。」

  「那您一定看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景致吧?」

  「不錯。」軍官笑起來,朝拜倫伸出手。「歐斯特·貝耶,」他說著,打了個立正。

  「拜倫·亨利。」

  「啊,不錯,亨利。我記得這個姓。您怎麼樣,還舒服嗎?要不要我在參謀部的車上給您找個座位?」

  「我挺好。我們到什麼地方去?」

  「克洛夫諾。這是附近通車的一個最近的樞紐站,從那裡你們再換乘專車到科尼希斯貝格。也就三個多小時的路程。乘小轎車更可以一飽眼福。」

  「我是跟這些人一道來的。我要跟他們在一起。多謝您。」拜倫說話時還是顯得很熱誠,自從他開始痛恨德國人以後,居然還能跟一個德國軍官如此客客氣氣聊天,他自己也覺得特別奇怪。

  斯魯特對娜塔麗說:「雪佛蘭裡還能給你讓一個地方。硬木板坐著太受罪。」她搖搖頭,沉著臉望著德國人。

  「請向您母親問好,」軍官說著,隨便朝姑娘瞟了一眼,然

  後又對拜倫說:「她真夠迷人的。」』「我一定轉達。」

  附近的幾門大炮又連續開火,把軍官說的話蓋住了。他皺了皺眉,笑了。「華沙現在怎麼樣?很不幸吧?」

  「他們看起來堅持得挺好。」

  貝耶一半對娜塔麗,一半對拜倫說:「不象話!波蘭政府完全不負責任,逃往羅馬尼亞,弄得整個國家連個頭頭腦腦的都沒有。兩周前就應該宣佈華沙為不設防城市。這樣破壞太不合算。重新修建起來要付出很大代價。市長倒是挺勇敢,這裡對他很敬重,可是,」他聳了聳肩。「除非把它毀掉,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一兩天之內也就結束了。」

  「也許需要更長的時間,」拜倫說。

  「您這樣想嗎?」貝耶愉快的笑容消失了。他微微鞠了一躬,手裡擺弄著眼鏡,走了。斯魯特朝拜倫搖了搖頭,也跟在軍官背後走了。

  「你為什麼非要去惹他?」哈特雷小聲說。

  「啊,上帝。居然把圍城的責任推到波蘭政府頭上!」

  「他是那樣想的,」娜塔麗奇怪地說。「他講的老實話。」

  有人用德語喊了幾句話,接著是一片發動機的響聲和喇叭聲,士兵們揮手送別,車隊終於離開了坎托洛維茨教堂。這是一個小村子,教堂周圍有五六間木屋,完好無損,但也被棄置了。這些撤退人員自從離開學校以後,就沒有見到過一個波蘭人,不論是活著的,還是死的。卡車在狹窄的土路上顛縫,沿途盡是被焚毀的穀倉、炸毀的房屋、被推倒的風磨、摧毀的教堂和沒有窗戶或屋頂的校舍,地面被破壞,彈坑累累,樹木被燒成焦炭。不過這些景象倒還完全不象電影或書本中對上次大戰戰場的描繪,那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到處是帶刺的鐵絲網和曲曲折折的黑色塹壕。現在的田野和樹林還是一片翠綠。莊稼還在地裡。不幸的只是居民都不在這裡了。這情景簡直象威爾斯①小說裡所描寫的一批來自火星的入侵者,乘著他們的三腳金屬遊覽車經過這裡,把人們全部化掉或吃掉,他們離去時僅僅留下很少的痕跡。在離開德國防線很遠的地方,他們才碰到第一對波蘭人,那是一個老農和他的妻子在夕陽斜照的田野裡勞動;他倆倚著農具,嚴肅地望著卡車開過。離華沙越遠,他們碰到的農民也就越多,這些農民有的在地裡幹活,有的在修理被破壞的房屋,他們有的根本不理睬卡車,有的毫無表情地望著汽車通過。這些人幾乎全部都是老人或孩子。在這樣偏僻的農村裡,拜倫沒有看到一個青年男子,只偶爾有兩三個包著頭巾,穿著裙子,從苗條的身材和靈活的動作判斷可能是少女。使拜倫感到更驚奇的是他連一匹馬也沒有見到。馬和馬車原是波蘭農村生活的一個標誌。從克拉科夫到華沙,沿途有上千匹馬,堵塞了道路,有的在地裡幹活,有的運兵,有的往城市拉笨重的東西。但是一到德國防線的後方,這種動物仿佛就絕種了。

  ①威爾斯(1866—1946),英國小說家,這裡引用的故事見他的科學幻想小說《星際戰爭》。

  道路太顛簸,不宜談話;撤退人員也都很疲倦;他們越來越意識到自己已落在德國人手中,也許感到恐懼。因此在頭一兩個小時,簡直難得有人說一句話。他們來到一條狹窄的、相當原始的柏油路上,但是和偏僻農村的馬車道比較,就變成一條平滑的公路了。車隊在一片綠草如茵的花園旁邊停下來,小丘上聳立著一座用磚牆圍住的女修道院,傳話過來讓婦女乘客下車「透透風」。婦女們興高采烈地下了車,男人就都跑到樹底下,有的在路邊小便,等車隊繼續上路的時候,大家的情緒就輕鬆得多了。

  話閘子打開了。娜塔麗開始講她從女廁所聽來的各種傳聞。她說,全部中立國人員可以自由選擇,飛往斯德哥爾摩,或者乘德國火車到柏林,轉比利時、荷蘭或瑞士。

  「你知道,」她眼睛裡閃著柔和的光芒說。「我真有點想去親眼看看柏林呢。」

  「你瘋了?」哈特雷說。「你當真瘋了嗎?你准是在騙人吧。你就去斯德哥爾摩吧,小姐,你應該禱告上帝保佑他們能放你去斯德哥爾摩。這個姑娘有毛病了,」哈特雷對拜倫說。拜倫說:「班瑞爾給埃倫·傑斯特羅的口信也適用於你。Lekh Lekha。」

  「Lekh Lekha,」她笑了。拜倫對她講過這件事。「快走,嗯?也許可以。」

  「看在上帝面上,」哈特雷喃喃地說。「別說希伯來語了。」

  汽車在曠野和樹林裡耗了整整四、五個小時。一切戰爭的痕跡都從這一片如畫的景色中消失了。房屋、教堂、一座座城鎮都完整無損。居民看起來跟他們和平時期的村居生活一樣。有極少數年輕人,沒有馬。牛和家禽也很少。城鎮的中心廣場上飄揚著紅色的A字旗,有的掛在旗杆上,有的掛在市政廳的樓頂上,德國士兵站崗放哨,也有的徒步或駕摩托車進行巡邏。但是被征服的土地上一派和平景象。沒有家畜和年輕人使城鎮變得死氣沉沉,農民也許更愁眉不展,鬱鬱不樂,但是,除了由德國人統治之外,生活和過去完全一樣。

  太陽沉到遠遠的地平線下,天邊一抹短暫的、淡淡的紅霞。卡車駛入黑夜。乘客們靜下來。娜塔麗·傑斯特羅把頭枕在拜倫肩上,握住他的一隻手。他們兩人都在打盹。

  用德語發佈的命令把他們驚醒了。燈光耀眼。他們來到一個大車站前邊的廣場上,人們正從排成一長列的卡車上下來。卡車下半截門還關著,兩個戴鋼盔的德國兵走過來哐啷一聲把門打開了。「Bit-teraus!Alle im Wartesaa!!」①他們的態度顯得很輕鬆,沒有敵意的表示,說完就站在旁邊扶婦女和老人下車。這是一個含著涼意的月夜,拜倫看到的不是一片濃煙和火光,而是黑夜,頭頂上又是點點的星辰,他因此感到高興。

  ①德語:「請下車!都到候車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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