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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上帝可聽見你親口說的。這是我母親的口頭禪。」

  十一點半,軍用卡車轟轟隆隆地開到使館;散了架的老汽車搖搖晃晃,沾滿了塵土和爛泥,灰色的噴漆已經很難辨認了。汽車一到,擠在草地柵欄裡的一百多個美國人就歡呼起來,並且唱起《我來到加利福尼亞》之類的小調。波蘭籍工作人員,大多數是女秘書,都很難過,她們開始遞送咖啡和點心。

  「看見她們我覺得很慚愧,」娜塔麗對拜倫說。這時正好有兩個波蘭姑娘端著託盤從他們身邊走過,臉上勉強堆出呆板的笑容,眼眶裡閃著淚花。

  「有什麼辦法?」拜倫餓了,咬了一口發灰的粗點心,做了個鬼臉。點心吃起來有一股生面和紙灰的味道。

  「一點辦法也沒有。」拜倫說:「馬克·哈特雷被德國人嚇壞了。你呢?」

  娜塔麗的眼睛突然一閃。「他們能把我怎麼樣?我有美國護照。他們不知道我是猶太人。」

  「那好,別告訴他們。我是說,別突然充英雄好漢什麼的,好嗎?我們的目的也只是要逃出地獄。」

  「我不是笨蛋,拜倫。」

  一位波蘭軍官喊了一聲,門開了,美國人蜂擁上車。有些人年紀太大,爬不上去,有些人想多帶行李,波蘭司機和軍官都很著急,很不耐煩,也沒有人負責。於是人們喊的喊,抱怨的抱怨,有的哭哭啼啼,有的揮著拳頭,但是大多數人儘管餓著肚子,也很不舒服,但因為即將動身,感到很高興,仍舊繼續唱歌、說笑。卡車魚貫地駛出。最後是一輛黑色的雪佛蘭轎車,車前擋板上掛著美國國旗,車裡坐著斯魯特、他的三位最高級助手和兩位助手的妻子。波蘭籍女秘書都站在大門口,揮手告別,淚水順著她們的面頰流下來。拜倫和娜塔麗彼此緊緊地摟著腰,在卡車裡顛簸。斯魯特讓娜塔麗乘雪佛蘭轎車。她搖了搖頭,一句話也沒有說。

  炮火依舊非常猛烈,遠處傳來隆隆的炮聲,三小隊排成V字的德國轟炸機在中午煙霧彌漫的天空緩緩低飛投彈的爆炸聲,還有波蘭高射炮隆隆的炮聲。汽車在被炸壞的街道上,在兩邊都是黃色樓房的狹窄的夾道裡走走停停,有時為了躲過彈坑和坦克車轍,只好繞到人行道上行駛,有一次因為剛剛倒下一幢樓房擋住了去路,不得不開倒車退出一條大街。

  在橫跨維斯杜拉河的橋頭,聚集著懸掛各國國旗的使館汽車。橋上停滿了撤退人員的汽車,擠得水泄不通。在華沙大約有兩千多名中立國僑民,顯然他們人人都打算離開。拜倫不停地看表。又開始朝前移動了,但是車走得特別慢,他擔心一點鐘不能趕到出發地點。德國炮彈繼續呼嘯而過,落到河裡,掀起一個個噴泉,河水有時落到橋上和汽車上。顯然,德國人認為如果在停火前一刻鐘把中立國僑民十之八九消滅在橋上,那是易如反掌。車隊最後停在有一尊石鵝的校舍旁邊,附近是一個堆棧。拉科斯基上校和瑞典大使並排站在路當中,向每輛卡車上下來的人大聲發著指示,並且把油印通知散發給他們。拜倫看見人人都在索取他繪在蠟紙上的草圖,老老實實地照著臨摹,連潦潦草草畫下的三座教堂也都照樣畫下來,拜倫因為這些畫出自自己的手筆,感到頗為得意。

  學校周圍樹林中的炮聲依舊不斷,但到一點欠五分鐘時,炮聲開始稀疏了。一點整大炮都沉靜下來。這時只聽到撤退人員在公路兩旁用各國語言高聲談論。拜倫還能聽到小鳥和蟈蟈之類的叫聲。他深深感到蟈蟈的叫聲是世界上最能代表和平生活的聲音。擴音器裡輪流用各國語言播送最後通知。一群群中立國僑民提起箱子,順著公路下坡去。最後擴音器裡用帶著濃重波蘭聲調的英語播送道:「請不要走散。遇岔道口不要走錯路。德方通告,凡是在三時前未能到達坎托洛維茨教堂的,德方概不負責。波蘭方面也不能負責。即使老年人步行一小時也完全可以到達該地點。敵人無疑將于三時重新恢復炮擊。我們也將從一開始就用最強烈的火力予以回擊。因此,請加快速度。祝大家平安。美國萬歲。波蘭萬歲。」聽到廣播,美國人都提起箱子朝無人地帶走去。

  前兩三百碼跟布拉赫其他地區沒有什麼兩樣,但是再往前走,柏油公路就變成狹窄的土路,只能容一輛馬車通過。他們經過被炸毀的房屋。牲畜欄裡沒有牲口,偶爾有一隻被遺棄的小雞咯咯叫著,到處閒蕩,或是幾隻貓悄沒聲兒地跳來跳去。道路伸進樹林,陽光透過葉叢投下黃綠色的光柱。美國人的領隊是一個身材高大的聖公會老牧師,穿一身圈翻領的黑衣服,每逢十字路口,他都要對照一下拜倫繪的地圖。根據拜倫計算,他們在這種不同尋常的情況下,在兩軍沉默對峙的中間地帶緩緩步行,整整耗費了一個小時。他事後回憶起來,當時簡直象和平時期在秋天飄散著花香的樹林裡結伴遊玩一樣。肮髒的路上和樹林裡,到處都是藍色、桔紅色和白色的落花;鳥兒嘁嘁喳喳叫個不停;周圍又是一片奇妙的蟈蟈鳴叫。他還記得,由於過度緊張,口幹起來,渴得要命,渴得連腿都發軟了。拜倫還記得兩件事,一次是一輛外交官的黑色轎車從他們身邊駛過,把步行的人都趕到路邊,斯魯特坐在前座上哈哈大笑,朝他和娜塔麗揮手致意;另一次是即將到達目的地,在拐彎的地方已經能看到坎托洛維茨教堂,馬克·哈特雷走上前來,挽住他的駱膊,對他說:「我的名字叫馬克·哈特雷,我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他說著朝拜倫笑了笑,臉色鐵青,已經嚇得魂不附體。

  他們很快就看到樹林裡有德國炮和德國炮手。德國榴彈炮比波蘭炮大,外表更好,設計更先進。士兵們一個個戴著乾淨的土灰色大鋼盔,一動不動地站在大炮旁邊,望著走過的人群。拜倫懷著極大的好奇心窺視這些德國兵。戴著大鋼盔顯得確實有一種軍人的威風,但是他們大多數都很年輕,而

  且面孔都象他在慕尼黑和法蘭克福看到的德國人的面孔一樣。許多人戴著眼鏡。很難令人相信,他們正是那幫壞蛋,正是他們把鋼鐵和炮火傾瀉到華沙城上,用火燒死孕婦,用槍把孩子的胳膊、腿打斷,把一座繁華的首都變成一個大屠場。他們看上去只不過是綠蔭如蓋、鳥兒和蟈蟈歡快鳴叫的樹林裡一些身穿軍服、頭戴莊嚴鋼盔的青年而已。

  起初,德國人對待這批撤退人員似乎比波蘭人好。教室附近的路邊停著一輛用騾子拉的水車,那是一隻漆成橄欖色的帶輪的大水罐,德國士兵們讓口渴的人群排隊,由他們用洋鐵杯供水。另外有些士兵再把他們從水車旁邊帶到停著一輛輛嶄新漂亮的灰色卡車的地方,這些車輪輪胎上的花紋又黑又深,跟又髒又破的波蘭卡車大不相同。路邊的一張桌子旁邊有幾個德國軍官,穿著長軍大衣,戴著高簷軍帽,故意做出殷勤的樣子,擺出和藹可親的姿態跟來到的外交人員交談。每個國家的人員走到卡車跟前的時候,這個國家的大使或代辦就交出一份打字的名單給坐在桌子後邊的一個戴眼鏡的德國士兵。由他叫名字,然後一個個順序上車,車上有木板座位,也不象波蘭卡車。波蘭人沒有要名單。現在沒有人爭先恐後,也沒有發生混亂。士兵們拿著小板凳站在旁邊扶老年人上車,還堆著笑臉把幾個孩子抱起來,故意捅他們一下,逗他們玩耍,然後把他們遞給他們的母親。標著紅十字的流動野戰醫院的看護兵分發恢復藥。兩個德國兵拿著電影機和照相機跑來跑去,把優待中立國人員的場面一一攝入鏡頭。人還沒有完全裝完,教堂旁邊的大炮就轟地一聲齊發,震撼了大地。拜倫看看表正好三點過一分。

  「可憐的華沙,」娜塔麗說。

  「別說話,」馬克·哈特雷用沙啞的聲音說。「在我們離開這裡以前,什麼話也別說。」他倆跟拜倫坐在卡車的最後一排凳子上,從這裡他們能看到外邊。

  娜塔麗說:「你是在看斯魯特吧?他從德國人手裡接過一支香煙,大喊大叫,還哈哈大笑呢!簡直叫人不能相信。這些德國軍官都穿著長大衣,高戴著軍帽,完全跟他們電影裡一模一樣。」

  「你害怕嗎?」拜倫問。

  「現在事情已經真的發生,我就不害怕了。不知為什麼,我覺得象做夢一樣。」

  「是做夢,」哈特雷說。「應該僅僅是一場夢。我的上帝。那個軍官跟斯魯特朝這邊走過來了。」哈特雷用手抓住拜倫的膝蓋。

  那個軍官是一個金黃頭髮的青年,臉上堆著親切的笑容,一直朝拜倫走過來,用非常悅耳的聲調緩慢而準確地說:「您的上司告訴我,您父親是美國駐柏林的海軍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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