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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我也要召集。但是,中立國人員安全通過火線反正是由波蘭和德國作出保證的。」大使看了看表。「拉科斯基上校要求我們預先察看路線。我看最好還是繼續往前走吧。」轟,轟,又是兩發重型炮彈在樹林裡爆炸,一發落在左邊,一發落在右邊。司機開始發動汽車。

  「等一等!」司機扭過頭來,斯魯特面色煞白,嘴唇直發顫。「大使,我要求您至少先把我們送回橋邊。在橋上我們也許能截到一輛卡車或公共汽車。」

  「可是,親愛的先生,您也得察看路線呀。我們的人員以後很可能會在樹林裡走散。」

  拜倫覺得心裡直作嘔。儘管大使的態度很有禮貌,但也遮蓋不住發生的這一切,斯魯特是代表美國的。拜倫於是說:「萊斯裡,你說得非常對,應該讓娜塔麗避一避。這樣吧,你護送她到木屋那邊等我們,好不好?我可以跟大使去探路。」大使立刻高興地說:「這主意太好了!我們去一趟,我看,十分鐘或一刻鐘就能回來。」

  斯魯鬥打開車門,下了車。「走吧,娜塔麗。大使,我們

  在有綠色窗檔的那所小屋裡等你們。我看見窗口有一個婦女。」

  娜塔麗卻坐著不動,看看斯身特,又看看大使,嘴角露出不快的表情。最後大使操著生硬的歐洲口音對她說:「親愛的,請您照我們說的那樣做吧。」

  她猛地跳下車,砰地一聲關上車門,就朝木屋跑去。斯魯特連喊帶叫,緊跟在背後追她。轎車沿著小石子路疾馳而去。前面煙霧淡薄一些。車行了不到半英里路,就看見一個神龕,那是一個木棚,裡邊有一個油漆得很俗氣的耶穌木雕像,釘在金色的十字架上;離神龕不遠就是一所學校。校舍前邊有一隻石鵝,周圍栽著紅花,幾個士兵在石鵝旁邊聊天,散步,抽煙。拜倫心裡想,要是萊斯裡·斯魯特能再堅持那麼三四分鐘,也不至這樣出乖露醜。土塊往汽車頂上掉的那一刻,真是他倒了黴。拉科斯基上校一見瑞典大使,就興沖沖地奔出來擁抱他。拜倫覺得,他情緒好得幾乎有點不真實,參謀部裡的軍官們面對著掛在牆上的一張前線軍事地圖所標出的壞消息,也顯得過分輕鬆:地圖上的華沙城已被一個很粗的大紅圈完全圈住了。校舍的另外幾面牆上掛著色彩明亮的幼兒園的圖畫。拉科斯基身材魁梧,蓄著亞麻色山羊胡,一隻大酒糟鼻,一看就知道生活上養尊處優;他領著客人走出後門,順著一條鋪滿樹葉的小路,來到混凝土構築的炮兵陣地,滿臉鬍子、渾身污泥的士兵,打著赤膊在碼炮彈。上校打手勢要客人繼續朝前走,自己爬上一個不太陡的水泥斜坡,然後登上沙袋。拜倫跟在大使後邊。他們眼前是一片林木茂密的平原,向東綿延,可以看到疏疏落落的房舍、農場和三個相距很遠的教堂尖頂。拜倫知道那一股股濃煙是從德國炮兵陣地噴出來的。

  大使和上校爬上坡後,氣喘吁吁,指著教堂尖頂滔滔不絕地講起來。大使還匆匆做著筆記,偶爾翻譯一些給拜倫聽。根據停火協議,他說,中立國難民將在沒有波蘭人護送的情況下,穿過火線到達德國防地,要朝最遠那座教堂的方向走,德國國防軍會派卡車在那裡接他們。拉科斯基上校擔心有些難民可能因為小路的路標不清楚,走到通向另外一座教堂的那條路上,結果德國人保證的兩小時休戰期滿,他們就會處在作戰雙方交叉的火力下。因此,他請瑞典大使出來,事先把路線勘察好。

  「他說,」大使合上記事本,對拜倫說。「從那座瞭望塔上看得最清楚,能辨出通往坎托洛維茨教堂的幾條路。」

  拜倫望著聳立在學校操場旁邊的一座細高木塔。有一架狹窄的梯子通到一個有鐵遮棚的方台,他看見臺上有一個戴鋼盔的士兵。

  「那我上去看看,怎麼樣?也許我能畫出一張草圖。」

  「上校說,德軍的火力很注意這座塔。」拜倫輕蔑地咧嘴一笑。

  大使親切地微微一笑,把記事本和鋼筆遞給他。拜倫連忙跑過去,爬上梯子,破舊的木塔隨著他的腳步直搖晃。從塔上看周圍的地形一目了然。他能看到穿過這片無人地帶通向遠處教堂的每一條路和一些彎彎曲曲的棕色小路的每個岔口。值勤的士兵放下望遠鏡,呆呆地望著這個身穿翻領衫和一件寬大毛衣的美國青年,只見他用手按住被風吹得亂舞的紙張,正往大使的記事本上畫草圖,每條不通教堂的岔道都打上「×」,還草草標出撤退路線周圍的另外三座教堂。當拜倫把草圖遞給士兵看時,士兵點點頭,拍了下他的肩膀。

  「OK,」的說著,咧嘴一笑,因自己能說美國話而感到得意。

  汽車駛到時,娜塔麗正交叉著雙臂倚在茅屋的敞開的門上。她急急地朝汽車奔去,不一會兒斯魯特就跟了過來,他先向一個裹著頭巾、穿著一雙笨重靴子的老太婆說了再見。汽車返回華沙的路上,大使講述了他們視察前線以及拜倫冒險攀上木塔的情況。這時拜倫正把記事本放在膝蓋上繪圖。

  「畫四份我想夠了吧?」他對大使說。

  「我想足夠了。謝謝你。」大使接過記事本。「也許我們來得及油印一些。畫得很好。」

  娜塔麗握住拜倫的手,放到自己膝上。她坐在他和斯魯特中間,緊緊握住他的手指,半睜著烏黑的眼睛,嚴肅地望著他。他的手背隔著一層薄薄的綠衣服,感覺到她大腿的肉體和隆起的吊襪帶。斯魯特一面泰然自若地抽煙,望著窗外,跟大使談如何召集和運送撤退人員,一面卻不斷地拿眼瞟著姑娘膝頭上緊握著的兩隻手。他臉色蒼白,下巴上有一塊肌肉在皮膚下邊抽動。

  使館裡人聲嘈雜,一片忙亂。市長辦公處剛剛通知,確定在一點停火。波蘭軍用卡車要把這批美國人送到出發地點,每人可以攜帶一隻手提箱。人們繼續奔忙。住在使館外邊的美國人都一一接到電話通知。滿樓都散發著一股燒紙的氣味,樓道裡一塊塊黑色的紙灰到處亂飛。

  在地下室裡,馬克·哈特雷的床緊挨著拜倫的床。拜倫發現他拱著背,雙手抱著頭,坐在一隻捆好的皮箱旁邊,用手指夾著一支已經熄滅的雪茄。「準備好了嗎,馬克?」

  哈特雷臉色陰沉,眼睛突出,露出驚慌的神色。「拜倫,我的名字是霍洛維茨。馬文·霍洛維茨。」

  「別胡說,他們怎麼會知道這個?」拜倫從他自己的小床底下拖出一隻安著彈簧鎖的破提包。

  哈特雷搖搖頭。「我不知怎麼了。一定是發瘋了。我從來沒有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我不知道自己想些什麼。也許羅斯福會讓我們乘軍用飛機離開。很可能這樣。我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心神不定。我們會落到德國人手裡。德國人。」

  「把這個放在你的提包裡,」拜倫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抽出一本照封皮的舊書給他。「打起精神來。你是一個美國人,不就完了。一個名叫哈特雷的美國人。」

  「我天生就是一副霍洛維茨家族的面孔和霍洛維茨家族的鼻子。這是什麼?《新約全書》?要這幹什麼?」

  拜倫把封皮上印著一個金色十字架的書拿過來,把署有自己名字的扉頁小心翼翼地撕掉。「當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吧。把這拿去。別坐在這裡發愁了,去幫羅蘭遜銷毀文件吧。」

  「我要是有我自己的《聖經》或祈禱書就好了,」哈特雷含含糊糊地說著,把提包打開。「我自從按照神的旨意學法律之後,就再也沒有進過猶太會堂。一個臭氣熏人的猶太老頭教我背誦了許多莫名其妙的經文。我學會背誦,主要是為讓母親高興,但也就到此為止了。後來我再也沒有回過一次家。現在我希望還記得那些祈禱文,不管哪一段祈禱文。」他朝亂哄哄的地下室看了一下。「願上帝保佑,現在我覺得這個小小的地下室簡直象個甜蜜的家。只要能讓我留在這裡,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你想我們四個人有朝一日還會聚在一起打橋牌嗎?也許在紐約?」

  「比你預料的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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