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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他環顧了一下這個吵鬧、擁擠,氣味難聞的病房,波蘭婦女正在這裡無可奈何地把新生命送到這個被德國人炸成死城的城市,在垂死城市所能給予的最好照料下,經受著不能改期的臨產陣痛。「比桶裡的一群猴子還要好玩呢。回大使館去的時候小心些,好不好?法蘭佐斯基街上一座教堂著了大火,他們把街道封鎖了。從博物院那裡繞過去。」

  「好的。你也許會在那幢灰房子裡找到班瑞爾,你知道嗎,就是猶太公會辦公的地方。他是在伙食委員會之類的地方工作。」

  「我想我會找到他的。」

  拜倫從後面一條小巷走了出來。那裡有兩個人正在把醫院裡死掉的人裝上一輛雙輪大車,和他買來裝水的那輛十分相象。死屍躺在鋪路石上,那個穿著有紅色汙跡的白油布圍裙的人把他們一個一個地抱起來,拋給另一個人,由他堆在車裡。這是些張著嘴、瞪著眼的僵硬的大怪物——象菜場上的死魚一樣,那個人拋起一個骨瘦如柴的老太婆屍體,它分量不重,從身上還掛著的粉紅色衣服碎片裡露出了灰色的陰毛。

  他急急忙忙穿過畢蘇斯基元帥大路,向猶太區走去。他聽見重炮的轟聲和臨近的爆炸聲,好象就在一所房屋的廢墟上爆炸。拜倫哪裡喃喃地用慣常的咒語罵著德國人。他離開佛羅倫薩大學後,曾經在德國住過一個星期。他們看來很怪,但是並不比意大利人更怪。他們是外國人,不過還通人情,喜歡吵吵鬧鬧開玩笑,但是待人接物很有禮貌。然而他們卻在這裡,包圍著波蘭的首都,用炸藥和飛舞的鋼鐵轟擊它,破壞水管,殺死兒童,把活生生的人變成一堆僵硬的、玻璃樣眼睛的屍體,得用大車拉走,進行處理。這真正是最令人憤慨的暴行。把它叫作「戰爭」,並不能使它更加易於理解。

  儘管如此,拜倫卻發現這個他偶然陷入的奇特而可怕的環境,比他所記得的「和平」要豐富多采、生動有趣得多。給美國大使館運水,是他一生中所做的最滿意的事。他喜愛這個工作。他心甘情願地在這樣做的時候被殺死。可是偏偏他運氣極好。這就是他在尋找的新鮮事情。華沙城裡的大部分人還活著,沒有受損傷,在幹他們的事情。這座城市遠沒有被毀滅或者一半被毀滅。他一路向納雷斯加亞區走去的時候,經過一整條一整條街的棕色三層樓房子,它們都完整無損地聳立著,安詳地,寧靜地,看來完全和德國人進攻以前一樣。

  但是在猶太區就沒有這樣未受損壞的街區。這是一個廣大的冒煙的瓦礫堆。顯然德國人是把格外多的炮彈、炸彈拋向這個地區——這是毫無意義的事,因為華沙的猶太人不可能迫使城市投降。這麼一陣火與炸藥的暴雨,如果不是落在猶太人頭上,而是集中到城市的生命線上——如電力、供水、運輸、橋樑等——可能很快就把華沙攻破了。對納雷斯加亞的轟炸,是一支強有力的軍隊對可憐的手無寸鐵的平民進行的一場喪失理性的浪費彈藥的襲擊。

  拜倫在德國的公園長凳上看見的Juden Verboten①字樣,似乎過分奇特,有點不象真的。對納雷斯加亞區的轟炸,第一次使他明白了這個古怪事實,就是德國人真的蓄意謀殺這個民族。無軌電車翻倒了,燒得烏黑。發脹的死馬在街上成群的肥黑蒼蠅下發著惡臭,這些蒼蠅有時叮住拜倫的臉和手不放。也有死貓死狗,也有一些死耗子散在溝裡。他只看見一個死人,一個彎身躲在門洞裡的老頭子。以前他已經注意到猶太人運走死人是多麼快,他們對待死屍是多麼尊重,把裝死屍的車用布蓋住,跟在它後面沉默而悲哀地在街上走過。

  ①德語:猶太人禁坐。

  但是儘管房屋被炸毀,不斷地著火冒煙,到處瓦礫,這個地區仍然充滿著忙碌的、擁擠的生活。在一個角落,一所炸毀的學校外面,頭戴便帽的男孩子和他們的留鬍子的教師一起坐在人行道上,捧著大本子的書在唱。有些男孩子還不比這些書大。報亭子上還掛滿了十多種用粗黑的希伯來字母印的不同的報紙雜誌。他聽見一所房子裡有人在練習小提琴。賣枯黃蔬菜和斑斑點點的不成熟水果的小販,賣罐頭食品和舊衣服的小販,沿了人行道站著,或者在人群之中推著吱吱發響的手推車。一隊隊幹活的人在把被炸房屋的瓦礫從街上和人行道上清除掉。幹這個活的人手很多。拜倫對這個感到奇怪,因為上幾個星期猶太男人和小夥子——也許因為他們那麼容易認出來——似乎從全華沙冒了出來;他們挖戰壕,滅火,修水管子。一個戴便帽、穿長袍、灰鬍子的老頭,彎著腰在一條戰壕裡揮鐵鍬,就使所有一起幹活的人看起來都象猶太人了。不過他們的確看來好象到處都在挖掘。

  班瑞爾·傑斯特羅沒有在公會的房子裡。擁擠的、幽暗的、昏黑的走廊裡,只點著些閃爍的粗蠟燭照亮。拜倫在裡面找來找去,遇到了一個曾經看見他和班瑞爾談話的人,這是一個留鬍子的整潔的小個子猶太人,裝著一隻假眼珠,看起人來閃閃發亮。他用一種德語和意第緒語混雜的語言,說明了班瑞爾正在視察公共廚房。拜倫立刻去找他,在一座灰石砌的巨大的羅馬式猶太會堂裡找到了他。這座會堂未被損壞,只有一個沒有玻璃的圓窗洞上的石制六角星破裂了。傑斯特羅正在一間低矮悶熱的接待室裡站著,人們在那裡排著隊,等候幾個包著頭巾的滿頭是汗的婦女從木柴爐子上的大桶裡舀香味濃烈的菜湯。

  「俄國人!」班瑞爾摸著鬍子說。「這是肯定的嗎?」

  「是你們的市長把消息送到大使館來的。」

  「讓我們到外面去。」

  他們走到街上談話,遠離領菜的隊伍。隊伍裡排著的衣服襤褸的人望著他們,想聽他們談些什麼,甚至把手掌遮到了耳朵後面。「我必須把這個向中央委員會報告,」瑪瑞爾說。

  「可能是好消息。誰知道呢?也許這兩個強盜互相刺對方的喉嚨呢?這種事發生過。俄國人可能是上帝的使者。」

  拜倫把娜塔麗的錢包給他時,他吃了一驚。「她是怎麼想的呢?」他說。「我有錢。我有美元。她也許自己用得著。她還沒有走出華沙呢。」

  拜倫不知怎麼辦好。他沒有想到傑斯特羅會感到不高興,可是現在這個反應看來是很自然的。他說,美國人也許很快就會在停火的旗子下撤離華沙。

  「原來這樣。那麼我們不能再跟你或者娜塔麗見面了?」

  「也許見不著了。」

  「嗯,好吧。如果德國人讓你們所有美國人都一起撤出去,她就安全了。她對我說過,美國的護照上沒有信仰什麼教之類的話。對她說我感謝她,我會把這筆錢放在伙食基金裡。對她說:Vorsicht!①」

  一顆炮彈噓噓地飛來,在不遠的地方爆炸,震得拜倫耳朵作痛。

  班瑞爾急忙地說:「你看,他們又回到這一帶來了。這些德國人,他們炮轟有個體系。昨天是Yom kippur②,一整天炮彈落到我們頭上,沒有停過。現在,你會見到埃瑞爾了?」

  他對拜倫莫名其妙的表情苦笑了一下。」就是埃倫·傑斯特羅博士,」他模仿著英語的發音說。

  ①猶太人的贖罪日。

  ②德語: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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