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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我想會的。」

  「告訴他,」班瑞爾說,「Lekh lekha。你能記住嗎?這是兩個簡單的希伯來字:Lekh lekha。」

  「Lekh lekha。」拜倫說。

  「太好了。你是個很好的希伯來語學生。」

  「意思是什麼?」

  「快走。」班瑞爾把一張白色舊卡片給了拜倫。「現在,你願不願意幫我一個忙?這是一個在新澤西的人,一個進口商。他寄來一張銀行匯票,買一大批蘑菇裝船。它來得太遲了。我把匯票銷毀了,所以沒有問題了,不過——你笑什麼啊?」

  「是啊,你有那麼多事操心,可是你還想著這個。」

  傑斯特羅聳聳肩膀。「這是我的事業。德國人,他們或者進來,或者不進來。說到底,他們不是獅子老虎,他們是人。他們會拿走我們的錢。這會是一個很壞的時期,但是戰爭總歸會結束的。聽著,如果俄國人來了,他們也會取走我們的錢的。所以——」他向拜倫伸出手去——「所以,上帝保佑你,還有——」

  拜倫聽見一顆炮彈很近地飛來的聲音;這是毫無錯誤的依稀的噓噓聲和呼嘯聲。它打碎了猶太會堂的屋頂,穿了進去。這令人發昏的爆炸,過了一兩秒鐘以後才響,使他來得及雙手捂住耳朵撲倒在地上。奇怪的是,它並沒有把正面的牆壁轟倒,這樣就保全了排隊的人。屋頂的碎片飛到空中,劈劈啪啪地落到街上和附近的房屋上。然後,恰好他和傑斯特羅兩人站了起來,他們看著會堂的整個正面建築象幕布落下一樣,滑了下來,發出轟隆的響聲和不斷的折裂聲,分崩離析,坍成瓦礫。現在,排隊的人已經跑開,脫離了危險。白色的塵霧沖天而起,馬上被微風吹散,但是從這陣塵霧中,拜倫可以看見大理石的柱子和遠處牆上未損壞的約櫃①的雕花木門,在煙霧濛濛的慘白陽光下顯得赤裸裸的不得其所。

  ①約櫃,是希伯來人存放經卷的櫃子,被認為是上帝的表徵,神聖不可侵犯,除高級祭司外,一般人不能看見;見《舊約》《出埃及記》、《民數記》、《申命記》等篇。

  班瑞爾使勁在他肩頭拍了一下。「走吧,快走!別呆在這裡。現在快走吧。我得去幫忙了。」

  猶太男子和小夥子們已經擁進這個新的瓦礫堆,許多小火正在那裡閃爍。儘管他對猶太教知道很少,拜倫明白,他們是要去搶救經卷。

  「很好,我回到娜塔麗那裡去了。」

  「好吧。謝謝你,謝謝你。祝你們兩位一路平安。」

  拜倫小跑著回去。約櫃暴露在陽光底下,就象一曲強有力的音樂,使他震動。他從華沙的猶太區穿過,一路回去,看著這些一排排破毀的灰色、棕色的房屋,這些石子鋪地的街道和泥濘的小巷,這些曬著衣服的簡陋院子和棚屋,這些成群的留鬍子戴寬邊帽的安詳的猶太人,這些在炸彈底下嬉戲的快活的黑眼睛兒童,這些推著小車、提著籃子勞累而頑強的街頭小販,這些掛滿各種報紙、雜誌、小冊子和平裝書籍的報亭,這些彌漫著煙霧的陽光,這些翻倒的無軌電車,這些死馬——他看看這一切看得特別清晰詳盡,每一個景象印在他的腦海裡,仿佛他是一個畫家一樣。

  他發現德國飛機排成密集的三角隊形從北邊飛來,既不感到驚訝也沒有什麼恐懼。這種景象已經司空見慣。他繼續小步跑著,稍為快了一些,穿過逐漸空曠的彈坑累累的街道向大使館跑去。他周圍的人瞧著天空,躲藏起來。第一批飛機都是斯杜加,它們俯衝下來,噴出黑煙。拜倫聽見房頂上波蘭人微弱的機關槍在忿怒地咯咯回擊。有一架飛機向他正在奔跑的街道俯衝下來。他跳進一個門洞。子彈劈哩啪啦地打到鋪路的石子上,向四面八方一陣陣地飛濺。他眼看著這架飛機升高飛去,然後繼續奔跑,嘴裡喃喃地用慣用的髒話咒駡德國人。

  拜倫慢慢滋長一種感覺,似乎覺得德國人幹得出來的最壞的壞事都傷害不了他。在他看來,他們無非是一幫下賤的粗笨的屠夫。他肯定美國立即會從忿怒中站起來,跨過大西洋,把他們徹底打垮,要是英國人和法國人的確是太衰弱、太害怕因而不能這樣幹的話。他想,在他周圍發生的事在美國一定成為報紙上的大字標題。他要是知道這場結果已很明顯的波蘭戰爭已經在美國報紙上移到了後面幾版,人們對於國會修訂中立法案的所謂「大辯論」由於全國聯盟錦標賽跑大會的臨近而甚至一無所知時,他准會氣得目瞪口呆。

  他大步跑進大使館的大門,幾乎喘不過氣來。門口站崗的海軍陸戰隊向他敬禮,親切地笑了一下。裡面,因窗上貼著布條、掛著燈火管制用的窗簾而變得烏黑的大餐室裡,大約五十來個被圍在華沙城裡的美國人,正坐在活動支架的長桌邊吃午飯,桌上點著油燈,高聲地談著話。斯魯特和娜塔麗,還有一個臉色黝黑的小個子叫馬克·哈特雷,以及另外幾個人,坐在大使的光亮的餐桌邊。拜倫由於跑了長路還喘著氣,就把他和班瑞爾見面的情形告訴了娜塔麗,不過他沒有提起會堂被炸的事。

  「謝謝你,勃拉尼!願上帝保佑他們全體。坐下來吃點兒東西。我們有精采的裹麵包屑的小牛肉排,簡直是奇跡。」

  斯魯特說:「你是不是在這次空襲的時候從街上跑回到這裡來的?」

  「他腦袋裡裝的是鴨子毛,那麼輕率。」娜塔麗說,深情地看了拜倫一眼。

  「拜倫沒有問題。」哈特雷說。他們在地下室裡消磨長夜的時候,他是和娜塔麗、拜倫、斯魯特一起打橋牌的第四家。馬克·哈特雷的名字以前曾經是馬文·霍洛維茨,他喜歡對這麼改名換姓開玩笑。他是做進口生意的紐約人。拜倫在娜塔麗旁邊的一個空位子上坐下,取了一塊肉排。它有點古怪發粘的味道,但是吃了一個星期的罐頭小魚和香腸之後,它還是挺好吃,何況他又餓了。他吃完一塊,又用叉子叉了一塊放到自己盤子裡。斯魯特對他笑著,又得意地環視了一下高高興興地吃著肉排的美國人。「順便問一句,這裡有沒有人反對吃馬肉?」

  「我當然最反對,」娜塔麗說。

  「好吧,那就太糟糕了。你剛剛吃下去。」

  娜塔麗說了聲「啊喲!」拿餐巾捂著嘴噁心起來。「我的天。馬肉!我真要把你殺了。為什麼你不警告我?」

  「你需要營養。我們都需要。很難說我們會碰上什麼事,我剛巧有機會買到這東西,我就買了。你們剛才吃的還是波蘭的一匹純種。市長昨天下令宰了一千多匹。我們弄到一份還算運氣。」馬克·哈特雷從大菜盤裡又取了一塊肉排。娜塔麗說:「馬克!你怎麼能吃?是馬肉!」

  他聳聳肩。「我們得吃。我在猶太人飯館裡吃過更壞的肉。」

  「嘿,我不主張遵守宗教信仰,可是我沒法吃馬肉。我寧肯吃狗肉呢。」

  拜倫把盤子推開。他肚子裡感覺到馬肉的分量,嘴裡還留著馬肉黏糊糊的滋味,又想起猶太人街道上蒼蠅群集的死馬的臭味,這些都在他的意識裡混雜成為一件事情——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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