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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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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累了。市長先生,中立國僑民的撤退問題怎麼樣了?昨天你跟德國人討論這個問題沒有?」 「現在不是時候。他們是打著停火的旗子來要求我們投降的。德佐瑪將軍不肯接受這個信件,德國軍官也不肯討論任何別的問題。他們說要把我們變成一堆瓦礫!」市長的嗓音提高到廣播時一樣。「今天早晨他們在全城撒傳單,也是這樣威嚇。可是他們講的『成群的飛機』和『炮彈的風暴』在哪裡呢?德國人已經把他們所有的一切都拋在我們身上了。他們除了恐嚇的話,沒有什麼別的可增加。這兩個星期來,他們幹盡一切壞事,我們卻依然存在!請羅斯福總統只要說一句 話,世界的文明還能在維斯杜拉河上看見一次歷史性的勝利。」他的聲音低下來,興奮的神情從臉上消失。「我提到了中立國僑民的問題。他們的使者指出,很快就會有辦法。」市長冷冷地看了斯魯特一眼,微笑得鬍子都彎了起來,又說:「我們並不期望你呆下來和我們共命運。」 「你要明白,我們有十九個婦女在這裡,」斯魯特在這種微笑的壓力下感到有必要進行辯解。 「男人,女人,還不都一樣?你們是中立國。」市長伸出手來。「請你把信發出。我最後還是必須把它廣播出去。我願意讓你們偉大的總統有一段時間在私下考慮他的答覆。」 斯魯特握緊他的手。「我們在這裡的美國人敬佩華沙的堅強不屈;這一點我能夠向你保證。我們永遠不會忘記,我們回去以後會講給大家聽。」 市長看來是感動了。「是嗎?你看,德國人不是超人。華沙已經把這一點教給全世界。有些德國人作為個人來講是很好的人,但是作為一個國家,他們是豬玀。這是一個深刻的民族幼稚性和自卑感的問題;一個十分複雜的問題。他們有機器,有鐵路,有工廠,但是我們不怕他們。我們所要求的一切,就是有繼續跟他們戰鬥的機會。」 「我一定會把這些話向我的政府轉達。」 「我們需要幫助。從這兒出去,我就去挖戰壕。」市長演戲似的攤開長著繭子的手掌讓他看,走了出去。斯魯特在寫字桌上寫了幾分鐘,然後叫一個譯碼職員來。 「拜倫,醒醒!」他搖搖拜倫的肩膀,手上都沾上了磚瓦灰。「醒醒,快起來。大事不好了。」拜倫翻過身來,睜開沉重的眼睛。「俄國人打來了。天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到這裡,今天早晨他們侵入波蘭了。去把娜塔麗叫來。」拜倫以有彈性的動作坐了起來,醒了。「俄國人?老天爺。事情越來越有意思了。」 「有意思?拜倫,你瞧,華沙也許變成德國軍隊和俄國軍隊之間的無人地帶。這個城市可能被炸為粉末!去找娜塔麗,對她說,叫她到這裡來,呆在這裡。在一個交戰國的醫院裡工作,他媽的無論如何是個問題,而且現在——」斯魯特走到門口,一隻拳頭裡握著煙斗,心煩意亂地按在腦袋上。「真是亂七八糟,有那麼多事要幹。」 拜倫打個哈欠,站了起來。「忙什麼?俄國邊境離這裡有多遠,二、三百公里?他們的軍隊說不定一個星期還到不了華沙。」 斯魯特笑了。他沒有想到俄國軍隊需要好幾天工夫才能前進這三百多公里,然而這是真的,而且十分明顯。他拿出煙包,把煙斗慢騰騰地裝進去,使自己冷靜下來,然後說:「當然,可是問題是,這個新發展把一切事情都改變了。沒有任何預告說俄國人或者德國人下一步會怎麼辦。今天也許華沙上空會有一場混戰。德國人也許會決定通知給半個小時,讓中立國僑民撤出去。」 「好吧,我會想法子找到她,可是你知道娜塔麗的脾氣。」 「請告訴娜塔麗這不是我的口信,」斯魯特一手握著門把,點著腦袋,用一種緊張粗暴的聲調說。「而是美國政府的正式通知。我們不能再為在這房子四周牆壁以外的任何人的安全 負責。如果我們突然在停火旗子之下收拾東西從這裡出去——這是隨時可能發生的——而她偏偏不在,我不能因此而耽擱五分鐘。我們走了,她就成為留在華沙的唯一外國人。如果她異想天開,炸彈沒有把她炸死,納粹沒有把她殺死,她就能寫一本書了。對她這樣講,好不好?」他使勁把門關上。 現在拜倫已經很熟悉去醫院的路。他要穿過城裡被德國人炮轟最厲害的部分。一路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成堆的烏焦的瓦礫;街上是炸成的大坑,破毀的下水管道,斷了的電線,倒下的電話線杆,拔起的樹,以及無數的碎玻璃、碎磚瓦、碎木片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孩子們在瓦礫堆上、在被毀的房子裡遊戲。婦女們在露天洗衣服,或者在太陽底下點起一堆小木片的小火做飯。幹活的人在坍倒的房子裡挖掘,清除街上糾纏的電線,把坑坑窪窪的路面鏟平填平。幾乎每一個人都顯得愉快而一本正經;這是很了不起的事,儘管拜倫已經看慣了。他沒有逢到喪禮或者其他死亡的跡象。孩子們在被毀的房子裡又跳,又爬,又笑,好象發現戰爭是一件有趣的新鮮事兒,學校顯然是停課了。這裡那裡有幾個包著黑頭巾的婦女低垂著頭坐在椅子上或者石頭上。有的露出乳房在喂嬰兒。許多臉色呆板沒表情的人在瓦礫堆裡蕩來蕩去,張望著或者摸索著找東西。沒有地方著火。這是種任意破壞。一條街也許毫無損壞,而下一條街剛毀了一半,好象一架飛機一下子把它帶的炸彈同時拋了下來。在斜聳著的半毀的牆上,象舞臺佈景那樣的房間懸在半空中,多種多樣的糊壁紙或者油漆色彩斑駁地、淒慘地袒露了出來。拜倫看見一架毀壞了的鋼琴從這麼一間房間裡半伸在空中。 他從醫院的門廳擠了進去。在這裡,華沙的令人驚訝的歡樂氣氛變成了一幅淒慘的可厭景象。受傷的人一堆堆、一群群地躺在大理石地板上,狼狽地等著包紮。男男女女,大多數衣服破爛,渾身肮髒,有的呻吟,有的哭喊,有的昏迷,有波蘭人,也有猶太人,都是血跡斑斑,衣服破碎,沒有包紮,有的臉撕破了,有的臂腿斷了,偶爾也有肢體炸掉,留下血肉模糊一段,露出了可怕的白骨。兒童們另外躺在一間大接待室裡,那裡號哭和呼叫淒厲地響成一片,混雜著一些不調和的笑聲。拜倫匆匆地走過敞著的門,走下盤旋的石梯,來到一處低矮的地下室,這裡比上面暖和得多,但是燒得太多的煤油爐的刺鼻臭氣比藥劑的氣味還要強烈。 「他瘋了嗎?」娜塔麗嚷道。「我怎麼能離開?我剛剛上班。瞧!」她伸出手臂揮了一轉,指著周圍的人們。那些緊排在一起的病床上躺著的婦女,有的呻吟,有的用波蘭語哭喊;另一些婦女愁眉苦臉地坐在病床上或矮凳上,露出肥白的乳房棕色的乳頭在喂嬰兒;三個臉色蒼白滿頭大汗的醫生,在病床之間來來往往:幾個手忙腳亂的護士,有的和她一樣穿著肮髒的血污的白衣,頭髮用白布包住,有的穿著深灰的修女衣服。「這兒下面我們一共五個人,可是今天上午我們就收了八十二個婦女!這是現在華沙留下的唯一產科醫院了。德國人昨晚上把聖凱瑟琳醫院炸了。他們說,可怕得無法形容,懷孕的婦女在火堆裡亂跑,新生的嬰兒被燒死——」 「問題是,娜塔麗,俄國人打過來了——」 「我聽見了!他們還在幾百英里之外,是不是?去吧,勃拉尼,我得幹活了。」 一個彎著背、大鼻子、一把方型的紅鬍子、眼神蒙矓而可憐的醫生,正好在旁邊走過。他用德語問娜塔麗出了什麼事情,她對他講了。 「去吧,一定得去。」他用疲勞的聲音說。「別傻了,你一定得跟別的美國人一起走。如果大使館來叫你,你必須服從。」 「哼,大使館!還沒有人說我們要離開。如果他們要走,這個年輕人花不了五分鐘就能到這裡來叫我。」 「不行,不行,你不能冒這個險。你不是波蘭人,你不能以為你能拿生命來冒險。而且你是猶太人,你是猶太人。」醫生把手伸到她頭上,拉掉了那塊白布。她的濃密、捲曲、深色的頭髮,鬆開了,垂下來。「你一定得回家。」 娜塔麗的眼睛裡淚珠奪眶而出,流到臉頰上。「那個生雙 胞胎的婦女還在出血,你看過她沒有?還有那壞腳的嬰兒——」她急急忙忙地朝附近一隻病床做了個手勢。 「他們都在單子上。你現在馬上回大使館去。非常感謝你,你幫助了我們。祝你一路平安。」醫生慢慢地走開了。她轉向拜倫。「萊斯裡·斯魯神是一個自私自利的壞蛋。他就是不願意心裡惦記著我,好讓他少一件心事。」突然她把裙子撩到臀部;這個動作不禁使拜倫心裡一跳,儘管實際上那條長及膝蓋的厚灰襯褲還不及外面的白裙子富於性感。他心想,她這條難看的襯褲一定是從修女那里弄來的。「拿去,」她說,從襯褲裡拿出一隻厚厚的錢包,放下裙子。「我就回到該死的大使館去吧。不過我要你去找一下班瑞爾,把這個給他。我所有的美金都在這裡了。你肯為我幹這個嗎?」 「當然。」 「告訴我,勃拉尼,」娜塔麗說,「你還覺得好玩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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