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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大概是。」

  拜倫睡著了。電話鈴刺耳地響起來,可是他連動都沒有動。這是市長辦公室打來的電話;史塔欽斯基市長正在來大使館的路上,他要與美國代辦討論一件十分緊急的突然情況。斯魯特激動起來,立刻打電話給門口站崗的海軍陸戰隊讓市長進來。這一定是好消息:讓華沙的外國人安全撤退,或者可能是立即投降!現在只有投降還是個辦法。他想叫醒拜倫,讓他離開辦公室,但是又決定等一等。市長也許要過一會兒才到。這個肮髒的小夥子需要睡覺。

  水變成了全華沙的一個大問題。在大使館裡住著七十個人,而且還有很多人搬來,這是——或者可能已經是——一個緊急情況,一個災難性的問題。但是自從自來水總水管被破壞的那天起,拜倫·亨利就開始做供應水的工作,儘管沒有人要求他這樣做。斯魯特還在向市長辦公室打電話——在這倒黴的第一天打了二十次——要求立即給他保護下的美國人運送水,並且趕快修復水管子,拜倫卻已經駕著大使館的福特輕便卡車出去了,他從一座炸毀的房子的地下室裡,弄回來一隻破裂的生銹的小鍋爐。不知從什麼地方,他弄到了焊接工具,把它修補好,現在他就利用它暫作為水桶,裝水到大使館來。如果他不這樣幹結果會怎麼樣,誰也沒有說。水管仍然破裂,而且現在到處的水管都已破裂,市政府的水槽車光是供應醫院和救火隊就已難以負擔。

  一天又一天,就象理所當然似的,拜倫在炮火底下空襲之中運著水,對自己的恐懼開著玩笑,常常比現在這樣弄得

  更髒地回來,因為他一聽見一顆榴彈炮炮彈在空中飛過的「噓噓」聲,就得鑽到瓦礫堆裡面去躲著。斯魯特從來沒有聽到過許多人所描述的這種「噓噓」聲,而且他也永遠不想聽。儘管有這些恐怖,拜倫·亨利倒的確看來在這圍城之中挺能自得其樂。這種思想狀況斯魯特認為比他自己更為愚蠢,沒有什麼可佩服的。他自己的恐懼起碼是合情合理的。娜塔麗曾經把拜倫說的覺得挺好玩之類的話對他講過。斯魯特想,這小夥子有神經病,他那種過分和藹可親的好脾氣是假面具。不過他天天運水卻是無法否認的一件好事情。

  亨利在娜塔麗·傑斯特羅不到醫院去的時候老纏住她,斯魯特為此也很感激他,不過比較隱蔽。娜塔麗是在華沙的一個能夠看透他內心恐懼的人。到現在他肯定她還沒有看出來,那只是由於她和他接觸不多。這女孩子在華沙,是他一個無法擺脫的負擔,使他心裡痛苦得要恨她。這是因為,她的存在,她沒從世界上消失,使他感到內疚和煩惱。他對這個意志堅強的黑頭發猶太姑娘有一股狂熱的肉欲,可是他又不願意和她結婚。他是一個處理浪漫的男女關係素稱手腕圓滑的人,可是他還從來沒有逢到過這樣一個鐵一般的姑娘。她在巴黎中斷了他們的肉體關係,從來沒有再恢復過;她對他說過五六次,不要管她,把她忘掉——這是一件他辦不到的事情。那麼,可惡的是,為什麼在這倒黴的時刻,在這大破壞的地方,在這炸彈炮彈下顫抖的城市裡,他正肩負著他這輩子最沉重的責任而感到自己被恐懼所嚇昏、所閹割的時候,她卻撲到他身上來?他比任何東西更怕把自己的恐懼向娜塔麗暴露,除了真的受傷。現在他想,如果他們都活著逃出去,

  他一定要集中他的意志力量把這段拖泥帶水的事情一刀兩斷。她也許有這個能力能燃起他的欲火,然而她是無可救藥地頑固和外國氣派,對他的前途和對他自己完全不利。現在她倒沒有老擋在他面前礙他的事,這真得感謝這個渾身肮髒、呼呼睡著的青年人。

  不一會兒,史塔欽斯基市長坐著一輛舊的大轎車來了。他是個留鬍子的矮胖子,裡面穿一件綠毛線背心,外面穿一套沒有燙的髒黑衣服,鞋上沾滿了紅泥。他有一種熱情的、激動的、幾乎快活的神色。這個人領導著一座垂死的城市,他的廣播演說比任何東西都有效地促使華沙繼續戰鬥。一晚上他幾乎很難睡兩個小時覺。整個城市的負擔都落在他身上。每一個人,從外交使團到街上的救火隊員和醫院的醫生,有什麼需要,都跳過市政府懶散的官僚主義,直接向他提出。然而他看起來還是那麼活躍,那麼富有戰鬥精神;他是眼前的英雄,也是所有尖刻嘲笑的對象。最近幾天德國飛機扔下來的新型重磅炸彈,被叫做「史塔欽斯基捲心菜」;反坦克的鋼制尖樁,被稱為「史塔欽斯基牙籤」。

  「這是誰?」市長的一隻肥粗的大拇指指著長沙發問。

  「一個小夥子。睡著了。他聽不懂波蘭話。我可以叫他出去。」

  「不要緊,不要緊,」史塔欽斯基舉起兩隻手搖著,在斯魯特指給他的椅子上坐,兩隻肥厚的手放在膝蓋上,籲了一口長氣。他環顧了一下這個陳設著講究家具的寬敞房間,手指在光亮的寫字桌面上劃著。「啊,你們這裡看來一切都好。有沒有什麼事要我們辦?你的人都好嗎?」

  「我們很好。我們對華沙人欽佩極了。」

  「是嗎?德國人是無話可說了,嗯?昨天晚上我們在北邊把他們趕了回去。柏林電臺說,戰爭已經結束。我們走著瞧吧。」市長驕傲得臉都發紅了。「今天早晨,我們的軍隊離開和莫德林①守備隊的會合點只有十二英里!到時候全世界就會看到一些東西了!我們會重新有一條戰線,而不是一個包圍圈。」

  ①莫德林,波蘭要塞,在華沙東北二十英里。

  「這是個美妙的消息,閣下。」斯魯特的手指撫摸著他煙斗的溫熱的煙鍋,企圖用他並沒有感受到的高興來微笑。

  「是的,可是另外一個消息卻並不那麼好。」市長頓住了,瞧著斯魯特的臉,戲劇性地說:「俄國人進軍了。今天黎明,蘇聯入侵我國。他們成百萬地湧過邊境。他們的藉口是他們要保護他們在波蘭的同胞以免落到德國人手裡。當然,這是個露骨的、偽裝的謊話,不過俄國人從來沒有變。他們已經佔領了泰諾波爾和巴拉諾維齊,羅夫諾在一個鐘頭之內就會陷落,如果它還沒有陷落的話。我們在東邊沒有軍隊。我們已經犧牲了一切在西邊擋住了德國人,等待盟國進軍。現在俄國人來了。在華沙和邊境之間沒有任何東西阻擋他們。」斯魯特放聲大笑。市長瞪大了眼睛看著他。「怎麼了,先生?你不相信我?我告訴你,俄國人趁波蘭在受難的時候從背後撲上來。這是一樁歷史性的背叛。我有一封信給你們的總統!」他從胸前口袋裡抽出一張紙,打開,攤在斯魯特面前的桌子上。「如果你在措辭方面有建議,我們歡迎,但是現在生死存亡的問題是快,要用最快的速度。」

  斯魯特幾乎沒法在頭腦裡把這張灰色官方文件上的波蘭字譯出來。現在他能想到的一切就是蘇聯的坦克和兵士正在接近華沙。他都幾乎看到了那些在爬動的機械和斯拉夫型的臉。也許他們不為別的,只是來要求這筆邪惡交易中他們的一份的。也許他們會和德國人交戰,把華沙變成哈米吉多頓①

  。也許他們會把有名的俄國大炮帶來,幫著德國人用兩倍快的速度把這個波蘭首都變成齏粉。這個消息在他看來是真正的世界末日,而他並沒有注意到自己在笑。他朝這張在他眼前飄浮的紙瞥了一眼。「我明白,這個情況異乎尋常,」他總算開口說了,對自己有條有理的流利的話連他自己也覺得驚訝,「但是一座城市的首長要寫一封信給一個政府的首腦,這是失禮的。由莫斯西斯基總統②或者史密格萊-裡茲元帥③或者貴國政府的什麼人出面,也許會更有效些。」

  ①史密格萊-裡茲(1886—1943),當時波蘭總司令。

  ②莫斯西斯基(1867—1948),當時波蘭總統。

  ③見《新約》《啟示錄》第十六章:世界末日天下眾王聚集爭戰之處,希伯來語叫做哈米吉多頓;指世界末日一場大戰。

  「可是先生,我們的國民政府已經越過邊境到了羅馬尼亞。現在他們可能已經被軟禁起來了,不出這個星期,德國人就會把他們都吊死。現在只剩下華沙,可是我們不害怕,我們在繼續戰鬥。我們要知道我們能盼望什麼。」斯魯特定下心來,把這信件看了一遍。這是一些熟悉的、可憐的懇求的話,和這幾個星期來華沙廣播電臺向法國英國廣播的話一樣。事實上,這位市長所講的話也跟他在廣播裡講的話風格相同。「先生,我不能肯定我能多快地把這個送出去,最近通過斯德哥爾摩,我經常遭到十二小時或者更久的耽擱。」

  「我保證你立刻發送。你可以用明碼發出,讓全世界都知道,」市長揮著拳頭,高喊著,「儘管俄國人背信棄義,華沙的人民還在戰鬥,我們呼籲美國總統說一句有希望的話。只要他說話,盟國就會聽從。他們會進軍,趁現在還不晚。還是能夠從背後把德國人打垮的。他們所有的兵力都在波蘭。只要兩個星期,盟國就能對著柏林怒吼。只要讓總統說話,他們就會進軍!」

  「我們可以很快地把它譯成密碼,閣下。我覺得這樣更妥當些。在半小時之內我們就可以準備發出。」

  史塔欽斯基用比較一本正經的口氣說:「打電話到我的辦公室,我們可以給你安排與斯德哥爾摩或者伯爾尼直接通話。」他站起來,朝房間四周看了一眼。「一塊和平的綠洲。德國空軍倒是尊重美國國旗。他們很聰明。這小夥子睡得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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