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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現在主管華沙美國大使館少數幾個剩餘人員的,是萊斯裡·斯魯特。他是一個能幹的、特別機靈的人,但是在這當口他卻不能發揮他的長處了,因為他是一個懦夫。但是他的外表或者他的行為卻不象。在耶魯大學,他參加田徑運動——這是他有意選擇的,因為他知道羅茲獎學金的要求——這項男子漢氣概的象徵,加上他在大學報紙的工作,他的美國大學生聯誼會會員資格,以及他和某些很有用處的教授的友誼,使他輕而易舉地獲得了這項獎學金。到了牛津大學,他又成為那裡很出風頭的幾個美國人之一;後來進了外交部,人們又說他是他那一輩裡的一個傑出官員。他對自己的問題頗有自知之明,他要是知道這個環境需要行動上的勇敢,他就決不會自告奮勇。他對自己性格上的這個弱點思考很多,而且還有一套理論,中心要點是由於母親對他的過分關心和童年時期的幾個意外事件。這種理論不能改變任何東西,然而它卻可以用來在他的頭腦裡容忍這個弱點,把它看作一個軟骨病瘸子的不幸,而不是看作損傷他自尊心的草木枯萎症。斯魯特對他自己,對他自己的能力自己的未來,都自視很高。可是現在,倒黴的壞運氣卻把他弄到這樣一個地方,在這裡,他的淵博的政治知識、他的分析能力、他的幽默、他的外語,統統一無用處,只要有簡單的膽量就行。這個他卻偏偏沒有。

  他在內心鬥爭中把這個缺陷隱藏了起來,表面上顯露出來的只是神不守舍,不斷頭痛,急躁易怒,和一種毫無理由就發笑的傾向。大使臨走時叫他留下,他竟哈哈大笑。自從德國人打過來的消息一來,特別是自從第一顆炸彈在華沙落下,他就驚慌異常,焦急地等待他和其他美國人能夠離開的命令。他把自己的指甲咬得太厲害,只得把好幾個指頭包了起來。可是這個大使竟然要他在這樣的恐怖中留下來!這陣尖銳的笑聲倒是發自他的內心。大使用挖苦的眼光望著他,沒有理他。在華沙的大多數人對空襲的反應態度很好,只要第一批炸彈落下來沒有把他們殺死,他們就變得心情輕鬆,堅忍而有決心。但是對於斯魯特,這個地獄卻深不見底。只要空襲警報一響,就剝奪了他的思考能力。他和所有的人一起,沖下大使館的厚牆地下室,而且總是沖在頭裡,一直在下面呆到空襲警報完全解除。由於他是負責人,倒幫了他的忙。他名正言順地從公寓裡搬出來,搬進大使館,住在那裡,成了堅決遵守空襲警報規定的榜樣。沒有人猜得到他的苦惱。

  九月十七日黎明,他坐在一張大寫字桌前面,嘴裡叼著一隻煙斗,正在仔細地重新起草他給國務院的最新報告,講

  的是關於大使館和一百來個被圍在華沙城裡的美國人的情況。他一面去掉他個人神經質的激動的痕跡,一面力圖保持這個消息的緊急性和嚴重性。這是千鈞一髮之時,尤其是由於那麼些報告去了沒有答覆。他沒法說美國政府對它在波蘭首都的國民的困境是否有所瞭解。

  「進來。」他聽見敲門聲說。

  「外面是大白天了,」拜倫·亨利走進來,粗嗄地說。「要不要拉開窗簾?」

  「外面有什麼事沒有?」斯魯特猶著眼睛說。

  「沒什麼特別的事。」

  「好吧,來點兒亮光吧,」斯魯特笑了。他們一起把厚重的黑窗簾拉開,淡淡的陽光透過窗上斜釘的木條變成破碎的小塊照了進來。「水怎麼樣了,拜倫?」

  「我弄來了。」

  窗簾一拉開,就能聽到德國大炮的遙遠沉濁的隆隆聲。斯魯特寧可讓這厚窗簾多關閉一會兒,擋掉這灰暗、破碎、燃燒的華沙的這些白日喧鬧。拉上了黑窗簾的安靜的房間,點著一盞檯燈,也許會產生幻覺,引起安逸的學生時代的遐想,可以使他感到安慰。他從窗格子裡望出去。「那麼多煙!有那麼多地方著火了嗎?」

  「天哪,是的。天空可怕極了,直到天亮。你沒看見?你往哪裡看都是一片通紅,煙霧騰騰。簡直是但丁①的地獄。還有那些大大的桔紅色發亮的大炮彈,到處轟轟地響,它們飛得很高,然後慢慢地飄飄蕩蕩地落下來。真好看!在瓦萊夫斯基路那邊他們還在用鐵鍁和沙子設法撲滅兩處大火。水的問題更叫他們毫無辦法。」

  ①但丁(1265——1321),意大利詩人,在長詩《神曲》裡描寫了地獄。

  「他們昨天應該接受德國人的建議,」斯魯特說。「那麼他們至少還能保存半個城市。這樣幹沒出路。你用什麼辦法弄到水的?是不是你總算弄了一些汽油?」

  拜倫搖搖頭,打著哈欠,坐到棕色皮子的長沙發上。他的運動衫和褲子上沾滿了磚灰和煤煙,他的亂蓬蓬的長髮糾結在一起,他的眼睛呆板無神,周圍有個黑圈。」沒有一個機會。從現在起我們得忘掉那輛卡車了。我看見救火車停在路中心開不動了。這個城市裡已經沒有汽油。我正在到處偵察,結果被我發現一輛馬拉的大車。這花掉了我大半個晚上。」他對斯魯特笑笑,他的下嘴唇因為勞累而縮了進去。「美國政府欠我一百七十五元美金。最吃力的事情是把鍋爐從卡車上搬下來,裝到大車上去。不過賣給我大車的農民幫了我忙。這是算在交易裡面的。一個長鬍子的小矮個兒,不過挺強壯。天哪!」

  「當然,會還你錢的。對班說一聲吧。」

  「我能不能在這裡躺一會兒?」

  「你要不要吃早飯?」

  「很難說我有沒有力氣來咬東西。我只要半個來鐘頭。這裡挺安靜。那地下室簡直是瘋人院。」拜倫擱起腳,身子躺到皮墊子上,橫下瘦削肮髒的身體。「歌劇院轉角那地方已經沒有水了,」他閉著眼睛說。「我沒辦法只好一直跑到抽水站。這馬走得很慢,它肯定不喜歡拉一隻裝滿晃蕩的水的鐵鍋爐。」

  「謝謝你,拜倫。你幫了大忙。」

  「我和貢格·丁。『你能夠談論金酒與啤酒,』」拜倫用一隻胳膊遮住臉悶聲說,「『只要你是安全地紮營於此。』①——娜塔麗在哪裡?在醫院裡嗎?」

  ①這兩句詩,引自英國詩人吉卜林(1865—1936)的敘事詩《貢格·丁》,此詩的主角貢格·丁是一個印度人,為英國殖民軍服務,在鎮壓印度起義人民的戰鬥中被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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