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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是啊,我沒想到您會突然從天上掉下來。我原來打算跟一些年輕人一塊兒吃晚飯,然後去看戲的。」

  「什麼年輕人?」

  「您知道,就是我在哥倫比亞廣播公司認識的年輕人。幾個作家、音樂家,一個女演員,還有幾個和我一樣新來的女孩子。我們一共八個人,可以說是一幫子了。」

  「我敢肯定,在下級軍官裡也會有些眼睛明亮的海軍少尉的。」

  「是的,當然會有這樣的海軍少尉的。」

  「要知道,我並不想硬拉你到什麼地方去。」

  「爸爸,還是您找布朗中校談談,我另找個晚上跟少尉們一塊兒玩玩吧。咱們明天一塊兒吃早飯好嗎?我到您的旅館裡去。」

  「很好。我猜,你的這些小夥子,這些年輕人,大概是些演戲為職業的傢伙,是些淺薄的漂亮小角色吧。」

  「老實說,您想錯了。他們都既嚴肅又聰明。」

  「我覺得,最奇怪的是你怎麼會掉了進去。這跟你母親和我對你的期望相差太遠了。」

  梅德琳乜斜了眼瞧著他說:「是嗎?難道媽媽從來沒對您說過,她曾經想當演員?她難道沒對您說,有整整一個夏天,她曾經在一個巡迴演出的音樂節目裡當過舞蹈演員?」

  「有這麼回事。那時候她十七歲,幹了件荒唐事。」

  「是嗎?嗯,有一次,我們在一個閣樓上,可能是在馬頭莊,她發現了她那把跳獨舞時候用的陽傘,這是一把桔黃色紙傘。是的,就在那個挺髒的閣樓裡,媽媽當場甩掉鞋,張開傘,提起裙子,把整個舞給我跳了一遍,而且她還唱了一支歌兒,叫『中國姑娘慶—慶—查拉—娃』。我那會兒大概十二歲,可我還記得。她把腳都踢到天花板了,媽媽真是那樣的,天哪,我真愣住了。」

  「嗯,是的,『中國姑娘慶—慶—查拉—娃』!」帕格說,「她也給我跳過,那是好久、好久以前了。實際上,我們那時還沒結婚。好,我要到『科羅拉多號』去了。明天早飯以後,我就飛往彭薩科拉,去看拜倫。假使我能弄到飛機票的話,後天就回柏林。」

  梅德琳離開桌子,用兩隻胳膊摟住他,她身上散發著甜蜜的魅力,臉上煥發著青春、健康和幸福的光采。「好爸爸,讓我工作吧,求求您了。」

  「我以後從柏林寫信或打電報給你。我還得跟『中國姑娘慶—慶—查拉—娃』商量商量。」

  布魯克林海軍基地富於海港氣氛,驅逐艦成排地停泊著,亮著紅色桅燈,「科羅拉多號」從艦首到艦尾,燈火輝煌,它那巨大的主炮塔的大炮,斜著瞄向前面——這一切都給維克多·亨利一種寧靜的感覺;這種感覺在其他人只有回到自己家裡,抽支雪茄、喝杯酒時才能感到。要是說他在這個世界上有個家的話,那就是一艘戰列艦。一艘戰列艦是用各種鋼板和各種機器,在不同的時間和不同的地方拼在一起,形成許字形狀,取了許多名稱,然而一所戰列艦始終是海上最強的軍艦。這就是說,上千種不斷改變的體積、設計、推進力、裝甲、武器裝備、內部通訊、內部供應系統等規格;上千項的禮節和紀律約束著全體船員,從艦長直到最年輕的勤務兵,成為一個可靠的集體的意志和智慧。從這個意義上說,在腓尼基和羅馬時代就有戰艦,而且永遠會有戰艦——這是人類知識和技術的活的高峰,這是一種水面上的機械結構,為了一個目的,即控制海洋。這是維克多·亨利全心全意獻身的唯一事物:甚於他的家庭,更甚於那個叫作「海軍」的散漫的抽象概念。他是戰列艦的人。

  一九一三年,與其他的畢業生一道,他直接從軍官學校上了一艘戰列艦。他也曾在較小的軍艦上服役過,但他是打了「戰列艦」印記的人,而且不斷回到戰列艦上去。他的光輝的服役成績,是他在「西弗吉尼亞號」上以炮術軍官級別服役兩年,在一次艦隊炮擊比賽中,獲得了米特鮑爾獎旗。他臨時想出的加快十六英寸炮彈從彈倉到炮塔速度的辦法,已經成為海軍的標準條例。在這一生中,他所盼望的,就是成為一艘戰列艦的副艦長,然後成為艦長,然後成為一個戰列艦分隊的艦隊司令,他不能看得再遠了。他認為一個戰列艦分隊的司令官,就如同一個總統、一個國王或是一個教皇同樣光榮。他跟著一個筆挺地疾步前進的舷門傳令兵,走下一塵不染的潔白走廊,往高級軍官室走去,心裡尋思:在柏林度過的每一個月都是在拆他所希望的台。

  迪格·布朗在「科羅拉多號」上才當了六個星期的副艦長。他坐在餐桌的頭上,那麼拚命地開玩笑,帕格覺得,他是想使自己和艦上的少校們,和兩條杠的中尉們相處得隨便一些。這樣做是對的。迪格是個自高自大的傢伙,會一下子就大發雷霆。帕格的作風要更單調些。他自己的幽默感有時候會變成尖刻的諷刺。作為一個副艦長,——要是他真能當成的話——他打算保持沉默,說話簡短。人們會稱他是愚蠢、乖僻的狗雜種。跟大家親熱、交朋友,有的是時間,但是你一上了軍艦報到,就得馬上工作。逢到上司是個狗雜種,特別是個有知識的狗雜種,每個人,包括自己在內,還都會迅速服從他的命令,這真是生活裡一件悲哀的事情。在「西弗吉尼亞號」上,在第一面米特鮑爾獎旗在艦上的桅桁頭上飄揚之前,誰都恨他。這以後,他就成了艦上最得人心的軍官。迪格直接的挖苦對象,是他的通訊軍官,一個身子乾瘦、愁眉苦臉的南方人。最近「科羅拉多號」得到一台新的強力傳聲無線電收發機,能使電波以很小的角度從電離層反射。如果天氣正常,可以和歐洲海上的船隻直接通話。迪格已經和他在「馬布爾海德號」上當輪機軍官的兄弟談過話了。那艘軍艦正停在裡斯本。這位通訊軍官,從那時起,就通過「馬布爾海德號」的無線電室,和一個在巴塞羅那的舊女友調情。三天前迪格發現了這件事,至今還拿它尋開心。

  帕格說:「那麼這個玩意兒的效果怎麼樣,迪格?湯姆說話你聽得清嗎?」

  「啊,百分之百。真了不起。」

  「你說,我能和柏林的羅達通話嗎?」帕格突然覺得這倒是個機會,可以把梅德琳的情況告訴她,或許可以就此作出決定。通訊軍官很高興能借此機會不再被挖苦,立刻回答說:「艦長,我知道,咱們今天夜間可以叫通『馬布爾海德號』。接通裡斯本到柏林的長途電話,可能會容易些。」

  「那得是——那裡的早晨兩、三點鐘吧?」布朗問。

  「兩點鐘,先生。」

  「帕格,你想打擾羅達的美夢嗎?」

  「恐怕得這樣。」上尉小心地把餐巾卷成一個環形,就離開了。

  談話轉到德國和戰爭問題上。這些戰列艦上的軍官和大多數人一樣,對納粹的戰爭機器都幼稚地估計過高,而且十分羡慕。一位氣色健康的上尉說,他希望海軍在登陸艦艇方面多幹些工作,不能只限於他在報紙上讀到的那些。如果我們捲入戰爭,他說,登陸幾乎就會成為整個海軍的問題,因為那時候,德國人可能已經控制了歐洲的全部海岸線。

  迪格·布朗把他的客人帶到副艦長房艙去喝咖啡。他向他的菲律賓侍者發了命令,隨即以當官兒的那種漫不經心的傲慢派頭懶洋洋地靠在一張漂亮的藍皮長沙發上。他們倆議論起同班的同學:有兩個鬧離婚,一個夭亡,一個聲名顯赫的領袖人物變成了酒鬼。迪格對當戰列艦副艦長的重擔訴了一遍苦。他的艦長能得到這個地位,純粹是靠運氣、魅力和一個能幹的妻子——就靠這些;他那種管理軍艦的方法,快要使迪格得心臟病了;艦上人員從上到下都很懶散;他制定了一個生硬的訓練計劃,以至很不得人心,等等。帕格覺得迪格對一個老朋友炫耀得太過分了,就提到他此次從柏林回來,是向羅斯福彙報,迪格一聽,馬上變了臉色。「我並不覺得意外,」他說,「還記得那次在陸海軍人俱樂部你接到的那個電話嗎?我當時對他們說,我敢打賭,是白宮來的電話。你是飛黃騰達了,夥計。」

  維克多·亨利占了上風之後,就心滿意足,沒有再多說什麼。迪格等了會兒,裝上煙斗,點了火,然後說:「羅斯福到底是個什麼樣兒,帕格?」亨利把總統如何有魅力和吸引人一類的瑣事講了講。

  有人敲了敲門,通訊軍官走了進來。「我們沒費什麼勁兒就叫通了『馬布爾海德號』,先生,花了這麼長時間一直在接柏林。請您再說一下那個電話是多少號?」帕格告訴了他。

  「是的,先生,號碼對,沒人接。」

  迪格·布朗和維克多·亨利互相看了一眼。布朗說,「在早上兩點沒人接?再試一次。聽起來像是有點兒麻煩。」

  「我們叫了三次,先生。」

  「她可能出城了,」亨利說。「不用麻煩了,謝謝。」上尉走了出去。迪格沉思地抽著煙斗。

  「另外,她也會在夜間把臥室的電話線掐斷的。」亨利說,「我把這點給忘了。要是門關著的話,書房裡電話響她可能聽不見。」

  「噢,是這麼回事兒。」迪格說,又抽起煙來,有一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

  「好啦。恐怕我得走了。」維克多·亨利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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