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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帕格說:「這些納粹真讓人莫名其妙。他們的安全措施非常松。甚至連希特勒周圍也一樣。總之,他們人殺的太多了。」

  「德國人崇拜他們。父親就是因為在紐倫堡納粹黨日作的那次廣播惹了麻煩。他說,誰都能殺死希特勒,他那樣隨隨便便地到處走動,正表明德國人是多麼擁護他。不知怎麼這個廣播竟把他們惹火了。」

  「帕米拉,我有個兒子,希望你到美國的時候能見到他。」他把華倫向她介紹了一番。

  姑娘聽了調皮地一笑。「您已經對我提過他了。聽來好象他長的比我高了點兒。他到底是怎麼個樣子?象您嗎?」

  「一點兒不象。他長得挺漂亮,人很厲害,但對婦女們很有魅力。」

  「真的嗎。您不是還有個兒子嗎?」

  「是的,我還有個兒子。」他遲疑了一下,然後把他還沒告訴妻子的事,對帕米拉簡單地講了一下:德國人入侵的時候,拜倫正在波蘭的某個地方,陪伴著一個已經有了情人的猶太姑娘。帕格說,拜倫能夠巧妙地擺脫困境,不過,等他兒子沒事兒了,他可得多長幾根白頭發。

  「這個人我倒是願意見見。」

  「對你來說,他太年輕啦。」

  「哦,未必。我從來沒碰上過對頭的。父親在那兒呢。」塔茨伯利正站在一個拐角揮手。他握手很用勁兒。他穿了一身蘇格蘭呢衣服,在這個天氣似嫌太厚了,頭上還戴了一頂綠絲絨帽子。

  「你來了,親愛的朋友!來吧。帕姆,你四點鐘到這個拐角來等著,成嗎?這次不會是他那種三小時的長篇大論了。這個壞蛋最近睡眠不足。」

  一個穿平常衣服的年輕德國人迎上來,對著帕格「哢塔」一聲立正致敬,帶著他們從党衛軍面前走過走廊,上了樓梯,向克洛爾歌劇院那個擠滿了人的小小記者席走去。納粹借這個歌劇院召開國會會議。講臺後面,一隻圖案型金鷹棲在繞著花環的A字上,向周圍射出的金光畫滿整個牆壁。這景象在照片上看起來非常神氣,但親眼目睹後,只覺得又花哨又俗氣——挺適合作一個歌劇院的背景。這種戲劇性的變化無常和輕率拼湊節目的氣氛就是納粹的一個特點。還在建設中的新國會大廈,為了適合希特勒的口味,大得近於呆板,那些粗大的多裡式柱子顯然是石頭的,但整個建築物使帕格聯想到一套硬紙板做的電影佈景。

  和多數美國人一樣,他還不能認真看待這些納粹,或者說得確切些,還不能認真看待這些德國人。他想,他們以出奇的毅力勤奮地工作,卻在愚弄自己。德國是一個不穩固的既老又新的國家。某些地方有濃重的巴洛克式美景,寫外一些地方又有匹茲堡那樣的重工業;表面上是傲慢嚇人的政治威勢,拚命灌輸恐怖,結果卻十分可笑。所以這使他震驚。就個人來說,德國人和美國人非常相似。他覺得奇怪的是,兩國人民都以魔為國徽。德國人同樣也是那種有事業性的野心家:直率,有粗俗的幽默感,而且通常可靠、能幹。從這些方面來說,亨利中校跟他們一起的時候,比跟那些遲鈍的英國人或委婉健談的法國人一起,更感到隨便。但作為一個整體,他們似乎就變成了醜惡、易受騙的陌生人,而且有點兇殘勁兒。如果你和個別一個德國人談政治,他就會變成這樣的一個陌生人,一個交戰國的傲慢無理的海德先生①。他們使人難以理解。帕格知道,在道德敗壞的歐洲,這群經過嚴格訓練、裝備優良的向前邁進的德國兵為害非線,而他們在匆忙中建立的一支龐大空軍,他敢斷定此刻正在波蘭人頭頂上滾滾而過。

  ①海德先生是英國作家斯蒂文森(1850—1894)的小說《化身博士》中主要人物。化身博士傑克爾的壞的一面是虐待兒童,謀殺好人。

  代表們走向各自的座位。他們大多數穿著制服,但是顏色和飾絛各種各樣,就是皮帶和靴子相同。從他們的職業態度很容易看出哪些是軍人。穿制服的黨內官員看起來,和任何其他政界人士一樣——快活、輕鬆,大部分人頭髮花白或是禿了頂——講究的衣服緊裹在身上,儘管平腳掌穿著長統靴、凸肚子勒著武裝帶很不舒服,可他們顯然在耀武揚威中獲得了條頓民族的快樂。可是今天,這些職業納粹雖然裝出一副好戰的模樣,看上去可不如往常那麼興高采烈。整個會場上籠罩著一種壓抑的氣氛。

  戈林出現了。維克多·亨利聽人說過,這個胖子換裝很快,這回算是親眼看見了。戈林穿一套掛滿獎章的天藍色制服,淺黃色翻領閃閃發光。他走過舞臺,叉著腿往那兒一站,雙手背在紮皮帶的屁股上,與一群畢恭畢敬的將軍和納粹党人嚴肅地談著話。過了一會兒,他坐上發言人的位子。接著希特勒簡單地走進來,手裡拿著一個紅皮包,裡面是他的講稿。沒有隆重的戲劇性場面,象他走入黨的會場上那樣。全體代表起立鼓掌,衛兵們立正致敬。他在臺上第一排將軍們和內閣成員之間坐下。當戈林致簡短莊重的開幕詞時,他一會兒把腿交叉著,一會兒又放下來。

  亨利覺得元首的講演糟透了。他已經疲勞不堪。他在演說中重講了凡爾賽的罪過,其他大國對德國的不公正待遇,他本人爭取和平的不懈的努力以及波蘭人的血腥戰爭。這些幾乎都是以他本人的口氣講的,而且充滿了奇怪的悲觀主義。他談到了自己可能戰死疆場;和他死後的繼承人——戈林和赫斯;他叫嚷說一九一八年不會再重演,這次德國一定要勝利,否則就一直打下去。他聲音十分嘶啞,他過了一會兒才配上稀奇古怪的手勢,但他總算做到了。塔茨伯利有一次在亨利耳旁低聲說:「今天的表演真他媽的不錯。「但帕格卻認為是荒唐可笑的雜耍。

  這回希特勒可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儘管他的表演很拙劣,可這人是一股意志堅強的疾風,所有的德國人都睜大了眼睛,表情緊張地坐在那兒,像是孩子在看魔術師表演。坐在希特勒後面較高的戈林,那張傲慢、輕蔑的面孔也同樣帶著發狂、恐懼的表情。

  帕格覺得,元首由於演講的內容十分嚴肅、重要,所以說起話來有點喋喋不休。這篇講稿聽上去像是開了幾個小時夜車趕出來的,個人色彩太濃了,或許正是由於這麼緊迫地炮製出來的,才顯得更真實些。這通「我——我」的嚎叫、咆哮般的辯解詞,必定是戰爭史上最可笑的重要文件之一。

  在帕格的美國人眼裡,元首的臉相仍然很滑稽:那個又長又直的尖鼻子,是從那張雙下巴的白臉上突出的一塊直角三角形的肉,正好長在一綹垂下來的黑髮之下和那撮小丑般的小鬍子之上。他今天穿了件灰綠色外衣——他在講演中稱之為他的「老兵外衣」——毫無疑問極不合身。但那雙有點浮腫的瞪得很大的眼睛,那張繃緊了往下撇著的嘴,那種威風凜凜的揮手臂的樣子,還是有點嚇人。這個來自維也納貧民窟裡的奇怪暴發戶,倒是真成功了,帕格心裡這麼想。他自己已經爬上了霍恩佐倫王室和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聯合王位,企圖把上次大戰的結果完全翻過來。現在他正在許願。這個個癟三還在繼續講。帕格的腦子又轉到拜倫身上,他在波蘭的某個地方,是這出大戲中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們走出來到了充滿柔和陽光的大街上,塔茨伯利問道:「喂,你覺得怎麼樣?」

  「我並不認為他有多麼了不起。」

  塔茨伯利立刻停住腳步,眼睛瞟著他說:「我告訴你吧,

  他是夠了不起的啦。我們大家在這個問題上犯錯誤太長久了。」

  「他得征服全世界,」帕格說,「他拿什麼去征服呢?」

  「靠八千萬全副武裝、到處搶掠的德國人。」

  「那只是說說罷了。你們和法國人在人力和武器上都超過他。」

  「法國人——」塔茨伯利說著馬上用比較高興的聲調加了一句:「帕姆來了。我們用車子把你送回使館去吧。」

  「我走回去。」

  汽車在一面飄揚著的紅色A字旗下邊停住。塔茨伯利和亨利握了握手,從那副象瓶子底一樣的眼鏡後面朝他眨了眨眼。

  「我們要演個戲,亨利,但可能需要人幫忙。要想制止這個傢伙得費一番功夫。可你知道,必須得這麼做。」

  「把這告訴華盛頓那些人吧。」

  「你以為我會不說嗎?你也要對他們講講。」亨利隔著車窗說:「再見,帕姆。一路順風。」

  她伸出一隻很涼的白手,憂鬱地笑了笑。「希望您能很快和您的兒子見面。我覺得您一定會見到他的。」那輛梅塞德斯開走了。帕格點上支煙,覺得手上還留有淡淡的荷蘭石竹的芳香。

  亨利的辦公室外間,坐著一個瘦高個兒男人,穿了一身椒鹽色的衣服,膝上放著一頂軟帽。他一站起來,亨利才發現他個子真高,足有六英尺三英寸左右,他背有點兒彎,象許多個子過高的人一樣,好象覺得那麼高有點不好意思。「您是亨利中校嗎?我是巴穆·柯比,」他說,「您要是忙,就把我趕出去好了。」

  「哪兒的話。歡迎極啦。您是怎麼到這兒的?」

  「哦,倒是費了番周折。我不得不繞著走,取道比利時和挪威。有些飛機還通航,有些不通了。」柯比的樣子局促不安,還帶著點兒西部鄉下口音。他蒼白的臉上盡是麻點兒,好象得過嚴重的面皰瘡。他長著一個長鼻子,一張鬆弛的大嘴巴,一句話,是個長相很醜、兩眼聰明有神、表情憂鬱的人。文書說:「中校先生,您辦公桌上有幾份要件。」

  「知道了。請進吧,柯比博士。」帕格松了口氣,他看出來柯比是個想幹番事業的正派人,而不是那種討人厭的傢伙,就知道找女人,追求享樂,結識高級納粹黨人。而一頓晚飯和一些工業上的聯繫就可以把巴穆·柯比打發了。

  拜倫·亨利和娜塔麗·傑斯特羅定於今日離克拉科夫赴布加勒斯特及羅馬。我盡力保證他們啟程。斯魯特。

  華沙

  3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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