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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這份用電傳打字機紙條貼在空白的灰色信箋上的急電,給了亨利一種不祥之感。在下午的新聞公報中,柏林電臺叫嚷說,經過猛烈的空中轟炸,已勝利沖進克拉科夫。另外一封信,是寫在一張代辦辦公室用箋上的便條,沒有署名,只是潦草地寫著一句話:立即來我處。

  柯比說,他可以等一會兒。維克多·亨利到了下面的大廳裡,走進大使那套陳設華麗的房間,代辦曾經在這裡召集過使館人員會議。

  代辦從他那半月形眼鏡的上邊,看了亨利一眼,用手指了指一把椅子。「你去參加國會會議啦,對吧?我聽了一部分。你覺得怎麼樣?」

  「這傢伙太狂了。」

  代辦好象有些吃驚,而且若有所思。「真是一種奇怪的反應。的確,這一個星期真夠他受的。不管怎樣,這種精力實在叫人難以相信。這篇高談闊論的每個字肯定都是他自己寫的。我覺得效果挺好。會場裡情緒怎麼樣?」

  「不怎麼愉快。」

  「是啊,這段時期裡,他們有自己擔心的事,對不對?這個城市裡的氣氛挺特別。」代辦摘下眼鏡,往大皮椅背上一靠,後腦勺靠在手指交叉的雙手上。他說:「華盛頓召你回去。」

  「是海軍部嗎?」帕格脫口問。

  「不,是國務院德國處。要你用最快最方便的辦法回華盛頓,民用軍用飛機都行,按照最高特權待遇。準備讓你在華盛頓最多住一個星期,然後回到你這兒的工作崗位。沒別的指示,沒書面的東西,就這樣。」

  二十五年來,維克多·亨利從來沒有象這樣沒得到海軍部的文件而調動過,這種文件是油印的,留在沿途各停留站的整整一厚疊命令。甚至他休假也得要海軍部發出「准假」命令才行。國務院是無權管他的。但是,一個武官的地位是特別微妙的。他的思想馬上轉到執行這項指示上。

  「要是我沒有書面的東西,怎麼能得到航空特權呢?」

  「這點沒問題。你最早什麼時候能動身?」

  亨利中校眼睛盯著代辦,然後勉強笑了笑,代辦也沖著他微微一笑。亨利說:「這次可真有點兒特別。」

  「我聽說你送上去一份關於納粹德國戰爭準備的情報?」

  「是的。」

  「可能和這件事有關。總之,意思是要你拿了把牙刷就出發。」

  「您是說今天?今天晚上?」

  「對。」帕格站了起來。「好吧。英法兩國最近消息怎麼樣?」

  「張伯倫今晚對國會發表演說,我猜想,等不到你回來就會開戰。」

  「說不定已經打完啦。」

  「在波蘭可能是這樣。」代辦笑著說。但他看見亨利並不覺得好笑,倒似乎吃了一驚。

  中校回來,看到柯比博士正撇著兩條長腿在那兒讀一份德文工業雜誌,嘴裡抽著煙斗。這副架勢,再加上一副黑邊眼鏡,大為加強他的職業外表。「我得把您介紹給我們的陸軍武官福萊斯特上校了,柯比博士。」他說,「真對不起,海軍不能為您效勞了。我要離開此地一個星期。」

  「好吧。」

  「您能告訴我您要找哪些人嗎?」柯比博士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一張打了字的紙。

  「好,這個沒問題,」帕格說,一面仔細地看著這張紙。

  「這些人大多數我都認識,我想福萊斯特上校也會認識。好了,亨利太太為您準備了一次晚宴,星期四晚上。事實上——」亨利用手拍拍那張紙說,「魏頓博士也是客人之一。」

  「您夫人不能取消這次晚宴嗎?我真的不怎麼參加宴會。」

  「我也是。但一個德國人在餐桌上只要幾杯酒下肚,就跟他在辦公室裡的時候不一樣了,完全成了兩個人。您要知道,不再是木頭人了,而是變成另一個人。所以宴會是有用的。」

  柯比笑了,露出一排大黃牙,變成一副滑稽、粗俗而固執的表情。他揮動一下工業雜誌。「不論您從哪方面去看,他們都不像是木頭人。」

  「也象也不象。我剛從國會會議回來;對希特勒這個角色來說,他們肯定都是木頭人。好了,我陪您走過大廳到福萊斯特上校那兒去吧。這次晚宴可能由他和薩麗主辦,咱們瞧吧。」

  帕格駕車穿過寂靜的柏林街道回家,一路上沒怎麼想被召回華盛頓的事,而是想著眼前的問題——想著羅達和怎麼替她安排,拜倫失蹤的事要不要跟她說。這次美國之行可能完全證明是浪費時間;去揣測其原因是愚蠢的。他以前也有過類似的經歷。說不定某個高級人物急於瞭解什麼情況——這些情況也許根本不存在——立刻就急忙打個電報。有一回,一次艦隊演習,他飛了三千英里到達正在明達瑙的「藍色」旗艦上時,發現已經用不著他了,因為射擊成績這項目早已過了議程。羅達沒在家。她回來的時候,他正系手提皮箱的皮帶。

  「噯呀,怎麼回事?」她興沖沖地問。她的頭髮卷起了波浪。今天晚上他們被邀請去看一場歌劇。

  「來,到花園裡去。」

  他們走到離開房子遠一些的地方,他就把華盛頓的這次奇怪的召見告訴了她。

  「啊,天啊。得去多久啊?」

  「不到一個星期。如果飛剪型①客機照常飛行的話,十五號我就能回來了。」

  ①四十年代美國製造的一種客機,航行於橫渡大西洋的航線。

  「什麼時候動身?明天一早?」

  「哦,運氣好,他們弄到了今天晚上八點鐘去鹿特丹的飛機票。」

  「今天晚上!」羅達懊惱得臉都變了樣。「你是說咱們連歌劇都看不成了嗎?哦,真討厭。那麼,柯比那傢伙怎麼辦呢?晚宴還舉不舉行了?我怎麼能款待一個還沒見過面的人呢?真掃興!」

  帕格說,福萊斯特夫婦會一同來請柯比吃晚飯的。另外歌劇可能不演了。

  「不演?當然要演,我在理髮館碰到了魏頓太太。他們準備舉行一次盛大的晚宴,我當然去不成了。沒人陪著我是不去看歌劇的。哦,真見鬼。要是英法宣戰呢?那怎麼辦,啊?那才真叫夠勁兒呢,把我一個人困在柏林,在一場世界大戰的中間!」

  「羅達,不管出現什麼情況,我都會從裡斯本或哥本哈根趕回來的。別著急,我倒是希望你和柯比那傢伙熟悉熟悉。軍械局對他很重用呢。」

  他們在小噴泉旁邊的一條大理石長凳上坐著,池中肥肥的紅魚在斜陽中嬉戲。羅達環顧一下這剪得短短的草坪,然後用平靜得多的聲調說:「好吧。我曾經想在這兒舉行雞尾酒會。把在派琪的茶會上演奏過的那些音樂家請來。這樣一定美極了,可惜你不能參加了。」

  「皮爾·福萊斯特說過,世界上沒有人象你這麼會安排宴會。」

  羅達大笑起來。「哦,算了吧。一星期很快就會過去。柏林現在還是挺有意思的。」一對黑黃兩色的小鳥從他們眼前飛過,朝著近處的一棵樹沖去,棲在樹上,婉轉地唱起來。「老實說,難道你真認為要打仗嗎?」

  「戰爭正在開始。」

  「我知道。好吧,不管怎麼樣,你會見到梅德琳了。一定要給華倫打個電話,這個淘氣鬼從來不寫信。拜倫在意大利的山上,我倒是比較放心。他出不了事,除非他真敢和那個猶太姑娘結婚,不過他不會的。拜倫實際上並不那麼傻。」她把手放到丈夫的手裡。「當然,那傻勁是從他母親那兒繼承下來的。對不起,親愛的,我又發火了。你是理解我的。」

  維克多·亨利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決定不再用拜倫失蹤的事去擾亂她的心了。實際上,她對這件事根本無能為力,只不過會無用地煩惱;他猜想,拜倫不論處境多麼困難,都能擺脫出來,這孩子一向如此。帕格當晚準時飛往鹿特丹。滕珀爾霍夫機場已經變了樣。商店一片漆黑。除了漢莎航空公司外,所有的售票處都關閉了。機場上,往常頻繁來往的歐洲班機不見了。短粗的德國空軍截擊機陰森森、黑乎乎地一排排停在那兒。但從天空望下去,柏林仍然燈火輝煌,與和平時期一樣。他很高興,羅達已經決定打扮一下去看《玫瑰騎士》①,因為魏頓太太找了一個漂亮的高個子空軍上校陪伴她。

  ①德國作曲家理查德·施特勞斯(1864—1949)所作的歌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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