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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過了一會兒,他們不聊了,在月光下緊緊擁抱著跳起舞來。一旁觀看的彭薩科拉人紛紛開始打聽這位頭上有塊傷疤的海軍中尉的身世。華倫在飛機出事時,額上摔破了,縫了九針。那些海軍飛行員都羡慕地彼此相告這位拉古秋姑娘是什麼人。

  華倫回到單身軍官宿舍時,看到泰拉赫夫人留下的兩個電話條兒。泰拉赫是他在巴爾的摩分了手的女人,有三十歲了,為了她,華倫差點被軍官學校開除。他父母乘船去柏林那天,他就是和這個女人睡了一下午。華倫是在軍官學校讀三年級時遇到她的,那時她是一家茶館的老闆娘。她答應了他的大膽要求,同意在茶館關門以後和他見面。這是個聰明的小個兒女人,可是命運不濟,嫁過兩個兇殘的丈夫。她愛讀書,喜歡藝術,而且特別多情。華倫漸漸愛上了她。一次,她和個上了年紀的人去度週末,華倫嫉妒極了,甚至簡單地想和她結婚。拜倫為了這件事和他好好地談過一次,盡了一個做兄弟的最大努力。海倫·泰拉赫不是個壞女人,僅僅是個孤獨的人,既然法律規定年輕的預備軍官們不許結婚,他們當中愛沾花惹草的就會去找這個或那個泰拉赫夫人。華倫的最大錯誤就是請她到彭薩科拉來,但那時他剛在海上呆了三年回來。現在她呆在聖卡羅斯旅館,當大餐廳的接待員。

  但她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遙遠了!這不僅是因為有了傑妮絲·拉古秋的緣故,希特勒入侵波蘭也使未來具體化了。華倫認為不出一年美國就會參戰,前途是光輝燦爛的。他可能被打死,但是在這次戰爭中他可要飛了,要是運氣好,他還會有優異的戰鬥記錄。華倫是信奉上帝的,但他認為上帝比那些傳教士所說的還寬宏大量得多。一個能創造出「性」這樣奇異東西的神,是不會對它太一本正經的。亨利海軍中尉正坐在他那間陳設簡陋,有著高高的老式天花板的房間裡,設法不去理會同伴的鼾聲,往窗外望著,凝視著單身軍官宿舍外面那片灑滿了月光的寂靜草坪,幻想著戰後的黃金歲月。

  政治對他很有吸引力。他貪婪地學到的歷史知識,使他瞭解在戰爭中政治家是領導者,軍人僅僅是工匠。華倫對那些到軍校和艦隊來參觀的政治家們,作過仔細的觀察。其中有些象他父親一樣,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更多的是些笑容可掬的傢伙,帶著憂慮的目光、偽裝的微笑、鬆弛的肚子。他知道,父親的野心是成為海軍將官。華倫也有這個願望,但為什麼不想得更多一些呢?傑妮絲·拉古秋頗有頭腦,她凡事都懂。一天工夫華倫·亨利的生活就完全改變了,早晨戰爭為他展示了未來,晚上未來的一個十全十美的伴侶又從天而降。

  他做了一樁怪事。他走到窗前,望著天空的月亮低聲地禱告了一會兒,他小時候與父親一同到教堂去,經常這麼做。

  「主保佑我得到她;保佑我通過這次考試,成為一名優秀的海軍飛行員。我不求您保佑我活命,我知道這將取決於我本人和我是否在數,假如我真能活過這場戰爭,那麼——」他對著繁星閃閃的夜空笑了笑——「好,那麼咱們等著瞧吧。行嗎?」華倫是在向上帝獻殷勤。

  他沒給泰拉赫夫人打電話,就上床睡了。她總是在等著他的電話。但現在,對他來說,她就像是中學裡認識的一個什麼人了。

  早晨,還不到六點,大使館來的電話把維克多·亨利吵醒。代辦因為戰爭爆發,召集使館人員開緊急會議。

  羅達嘟噥著翻了個身,把裸露的白胳膊搭到眼睛上。帕格掀開被蓋,窗簾縫隙裡透進一縷陽光,橫照到床鋪上,細細的塵埃在蒼白的光柱裡舞動。希特勒動手的日子天氣可真好啊,帕格睡得迷迷糊糊地想,真是這個雜種的運氣!侵略的消息並不使人吃驚。自從納粹和蘇聯簽訂條約以來,波蘭的局勢急轉直下。頭一天晚上,在阿根廷使館舉行的盛大晚宴上,每個人都注意到,德國的軍方人士和外交官員沒有出席,每個人也都談論戰爭。有個美國記者直截了當地告訴帕格說,入侵是在早晨三點來鐘。那個傢伙消息真靈通!世界已經跨過了時間的紅線。維克多·亨利跳下床,到一個新的時代去工作了。這還不是他的戰爭,不是他一輩子受訓練準備打的戰爭,這個戰爭還沒打起來。但他肯定不久就會打起來的。他雖然不覺得驚奇,可還是很興奮,很激動。

  他在書房裡打開收音機,它好象好久才熱起來。他又打開落地窗。鳥兒在陽光瑰麗的花園裡歌唱,一陣輕風吹來,帶來了窗前紅花盛開的灌木的濃郁芳香。收音機嗡嗡、劈啪地響了一陣,一個播音員開始播音了。聽起來與上周任何一個柏林的播音員沒有絲毫不同,那時講的盡是些對在波蘭的德國人犯下的「難以相信的暴行」,如:強姦、殺人、剖開孕婦的肚子、砍下兒童的手和腳,等等。事實上,在這番長久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胡說之後,戰爭爆發的消息聽起來幾乎是平淡無奇的了。這個聲音還是那麼刺耳,還是那麼充滿正義感,描述元首的進軍決定,就象譴責暴行時一樣。

  關於波蘭人進攻格萊維茨、去佔領一座德國電臺一事——據廣播說,這一暴行使得德國軍隊派了二百多萬開進波蘭以便「自衛」——也是以同樣一本正經的輕快語調廣播著,就象播送德國人深入波蘭領土,波蘭邊防部隊突然潰敗的報道一樣。顯然,這樣大規模的進攻,得要用一個多月的時間才能準備,而且已經沖向波蘭好幾天。說波蘭「進攻」,是哄孩子的騙人蠢話。維克多·亨利已經習慣了柏林電臺這種把事實與謊言混在一起的含糊論調,但納粹對德國人智慧的輕蔑還是使他吃驚。這種宣傳當然已經達到一個目的——緩和這場新的戰爭對人們的衝擊。

  羅達打著哈欠、系著睡衣的帶子走進來,她把頭轉向收音機。「怎麼!他真幹起來啦。可不得了!」

  「對不起,把你吵醒啦。我還儘量把聲音開低了呢。」

  「哦,是電話把我吵醒的。是使館來的嗎?」帕格點點頭。

  「我也這麼想。呃,我揣摩我應該起來聽聽消息。咱們不會捲進去吧?」

  「不大會。我甚至不能肯定英國和法國會參戰。」

  「孩子們怎麼辦呢,帕格?」

  「哦,華倫和梅德琳不會有什麼問題。謠傳說,意大利不想打仗,所以拜倫也不會有事。」

  羅達歎了口氣,又打個哈欠。「希特勒真是個怪人,我得出這個結論了。他是怎麼個辦事法兒呀!我喜歡他和人握手時那種坦率和男人氣,挺象美國人;還有那迷人、靦腆的微笑,但他那雙眼睛很怪,你不覺得嗎?總是很冷淡,有點難以捉摸。對了,咱們為那位從科羅拉多來的實業家舉行的晚宴怎麼辦?他叫什麼來著?還舉不舉行了?」

  「叫柯比博士。現在他可能到不了這兒了,羅達。」

  「親愛的,請一定弄准了。要知道,我有客人要來,還請了助手,準備了食物。」

  「我盡力而為吧。」羅達慢吞吞地說:「二次世界大戰……你知道,《時代》週刊不停地講第二次世界大戰已經有幾個月了。看起來總好象不現實似的。現在不是打起來了嗎?不過總覺得有點滑稽。」

  「你很快就會習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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