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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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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比和他的妻子想把自己的床鋪讓給他,那是一張黑色的四柱大床,上面擺著大枕頭,但是很顯然,這是屋裡唯一的一張大床,拜倫不肯睡。這又引起了一陣意第緒語的討論。這座房子的第二間臥室裡有兩張床、一塊鋪上褥子的板鋪擱在兩張椅子上,房間裡面已經有五個嘁嘁喳喳的女孩子,在商量的時候,她們就開始羞紅了臉,笑起來。好象他們打算讓拜倫睡到其中的一張床上去。顯然,再想不出別的體面的辦法了,他最後還是睡到了正屋的地板上,這個房間既是客廳又作飯廳,周圍擺滿了大本兒皮封面的書。拉比給了一床羽毛墊子讓他睡,因為六個從克拉科夫猶太學校回來的男孩子也和他一起躺在同樣的墊子上。他也就不覺得委屈了。說真的,他在梅德捷斯拉比家的地板上睡得比在華沙的歐羅巴大旅社裡還香。他發現羽毛墊子倒是能催眠的。 第二天,他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和娜塔麗繞著村鎮閒逛,從田野沿著河邊走,經過一座古老的墓地,一直到那座大房子的廢墟。婚禮的準備工作在繼續進行,所以這家人今天就讓兩位客人自己玩玩。梅德捷斯狹窄、泥濘的街道——夜間下了場大雨,拉比家屋頂上嘩啦嘩啦的雨聲,使拜倫睡得更香——充滿秋天乾草和成熟水果的芳香,在那些自由自在地遊蕩的雞、鴨、牛、羊的氣味襯托下,這陣芳香似乎分外強烈。一些家禽遭到了惡運,片刻前還高高興興地在早晨的陽光下大搖大擺地散步,過了一會兒,就已被嬉笑著的孩子們抓住,嘎嘎叫著,撲打著翅膀,進了屠宰場。在房子和穀倉後面的田野上——這些穀倉大部分是單間的圓木建築物,有厚厚的黃色稻草屋頂——成群的牛馬在草地上吃草,草長得很高,夾雜著野花,在微風中蕩漾。水蟲有緩緩流動的棕色水面上滑動。魚兒躍出河面,濺起水花,但是沒有人釣魚。 娜塔麗告訴他說,她和家裡人談話談了半夜。對她來說,她聽到的大部分都是新鮮事兒。她父親總愛追述華沙的往事,要比對他的出生地談得多。由於她只想成為一個地道的美國人,所以在孩提時代就已對所聽到的一點點兒東西感到膩煩了。在這個村鎮裡,埃倫叔叔和她父親都是傳說中的人物,他們在美國都有了成就。關於埃倫·傑斯特羅、有種種不同的說法:一個偉大的外科醫生,一個天文學家,一個癌病專家;在波蘭語和意第緒語中「教授」這個詞兒的意思是含糊不清的。除班瑞爾外,沒人知道埃倫曾寫過一本關於耶穌的名著。娜塔麗猜想,埃倫的堂弟好不容易才沒把這個成就聲張出去。班瑞爾(這是他的原名喬徹南的昵稱)在當地是個出人頭地的人物。當他還在克拉科夫讀書的時候,就開始作販賣蘑菇的生意,後來兼作其他出口買賣,生意興隆,終於把家搬到了華沙。但他又把兒子送回到克拉科夫的猶太學校讀書,並在梅德捷斯他的表姐妹那裡給他找了個新娘。這許許多多的傑斯特羅們和村裡的其他居民一樣,是靠種地和到奧斯威辛及克拉科夫市場上出售奶制品生活的。 娜塔麗曲在這幢破房子裡爬來爬去,探索著前進,一會兒沒了影兒,後來踏穿了一塊腐朽的地板,從十到十二英尺高的地方摔了下來。拜倫聽見了木板破裂的聲音、她的尖叫和砰的一聲響。他連忙去找她。她象個摔壞的洋娃娃似的趴在那兒,裙子翻起,露出系吊襪帶的白腿。她正摔在一片爛泥和厚草上。不管這裡的地板曾經是什麼樣的——也許是鑲板的,或者大理石的——現在已經什麼也沒有了。拜倫替她拉下裙子,扶她坐起來。她神志倒還清醒,不過嚇呆了,臉色發青。過了一兩分鐘,她的臉色才轉過來,兩眼又恢復了那種活躍而調皮的神情。她搖了搖頭。「老天爺,真把我摔得頭昏眼花,拜倫。我想這下子可完蛋了。」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哎呀,真嚇死人。我沒事兒了,扶我起來吧。」 她走起來一瘸一拐。她說左腿膝蓋不聽使喚。她挽住了他的胳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靠到他的身上。拜倫曾勸過她別去爬那腐朽的樓梯,這一笑就算認了錯,他當然也就心滿意足了。他很擔心她的傷,同時也還一直為她隨口透露的前天晚上和斯魯特一直呆到清晨這件事生氣。可是不管怎麼說。在河邊這座陽光燦爛、洋溢著蘋果芳香的果園裡,有這個姑娘倚在他的身上,對拜倫來說,簡直就是世上他所渴望的最大幸福。就這麼摟著她,也比任何別的姑娘給過他的任何快樂還要甜蜜。凡是一個姑娘身上使人想望的東西——謎一樣的目光,面頰上柔和的線條,動人的嘴唇,突然迷人的一笑,豐滿的身材和細嫩的皮膚——對拜倫說來,娜塔麗·傑斯特羅的全身就是由這些可愛的優點所構成,閃耀著奪目的光彩。不錯,她出身于梅德捷斯的奇怪的猶太家庭,她顯然是一個比他大十歲的冷酷男子的情婦,她不過是個身體結實的普通姑娘——她身子的確很重,這時正倚在他的身上,一瘸一拐地走著——脾氣有些執拗,並有頑皮姑娘的那種並不討人喜歡的、甚至是粗野的逞能勁兒,所有這些缺點恰恰使她成為娜塔麗·傑斯特羅,而不是那個他十一二歲以來就夢寐以求的十全十美的姑娘。他的十全十美的姑娘實際上和大多數男孩子所夢想的姑娘一樣,得是個金髮碧眼女郎,有點兒性欲狂。現在她已經消失,這個帶刺兒的褐色猶太姑娘占了她的位置。這裡只有他們兩人,在波蘭南部一條小河的岸邊,在金色的陽光之下,在果實累累的蘋果樹之間,一英里之內看不到任何房子。 「回去得走多半天啊!」她說。 「我試試把你背回去。」 「什麼,背我這麼個大個兒?得把你壓扁了。我要是不長這麼胖就好了。這可真讓人討厭死了。」 「我不覺得討厭,」拜倫說。 他們走過一條沒人使的平底船,船裡有半艙水。「咱們把這個利用一下,」他說著,就把船翻轉過來,倒掉了水。娜塔麗感激地看著他獨個兒把船拖了下去。「沒槳呀。」她說。 「咱們可以順著水漂。」 他用船裡的一塊粗長木板,把握著船的方向,既拿它當舵又拿它當篙。河水流得十分緩慢,黑乎乎的簡直象油一樣平靜。娜塔麗面對著拜倫坐在船頭,鞋子浸在滲進來的水裡。當他們漂過那個墓地的時候,娜塔麗說:「大概我的祖先都在那裡,沒葬在巴勒斯坦的就都在這裡了。」 「或者在埃及,或者在美索不達米亞,」拜倫說。 娜塔麗聳聳肩膀。「我不知道。勃拉尼,這是個荒涼的地方。」 「你是說梅德捷斯?」 「我是說波蘭。我真高興祖父和祖母離開了這個鬼地方。」 他把船在靠近村子的地方停下來。她爬上岸,慢慢地走著,不再瘸了。這個地方沒有醫生,她說,她也不願意讓人為她這個摔傷的美國堂妹緊張。她想等明天到了克拉科夫再包紮膝蓋。所以村裡沒有人發現她出了事兒。 拜倫想打聽打聽有關戰爭局勢的消息。梅德捷斯只有一台能聽的收音機,另外幾台已經壞了。能聽的這台是神父的。拉比用他那種好不容易才能聽懂的猶太德語對拜倫說,華沙最近廣播的消息倒是令人高興的:英國首相已經回國度週末了,看來危機已經過去。「漢德遜,漢德遜,」拉比說,「漢德遜和希特勒談判了。」他狡猾地眨了眨眼,用一隻手擦著另一隻手,表示在作金錢交易。 這場婚禮使拜倫恨不得自己變成個作家,能夠把它記載下來;也恨不得變成個猶太人,能夠完全理解它。這種莊嚴和吵鬧的混合使他難以理解。據他所知,除掉最後的扔鞋、撒米之外,端莊、謙恭應該是婚禮的精髓。但是梅德捷斯的猶太人——儘管他們穿戴了最好的服飾,女人是大鵝絨的衣裙,男人是黑色錦緞外套,或是城裡人穿的禮服——好象不懂得什麼是端莊。他們擁擠著,閒談著,突然唱起來;他們圍住蒙著面紗靜靜地坐在那兒的新娘,起勁地談論她;他們跳舞;他們在房子裡和大街上到處亂走,表演著一些奇怪的小儀式;他們一個挨一個地站到一把椅子上,發表一段演說或唱一夜歌,客人們就狂笑起來,拚命地喊叫。臉色蒼白的新郎,穿了一件白袍子,頭戴一頂黑禮帽,看來快要暈倒了。拜倫作為一個美國客人,在長長的男賓席上坐在新郎的旁邊,這是個榮譽座位。當他拿著一盤點心請新郎吃的時候,才偶然知道,這個瘦弱的小夥子已經齋戒二十四小時了,現在仍在齋期。可是在他周圍的每個人都在敞開肚子津津有味地大吃大喝。 拜倫也和其他人一樣,又吃又喝,感到真是痛快極了,不過到這時他還不能斷定婚禮儀式是否算已經完畢。午夜臨近時,客人們忽然都嚴肅起來。在一個院子裡,在一輪明月和 亮晶晶的繁星照耀下,開始一連串嚴肅而令人難忘的活動——包括手持銀酒杯念神聖經文和點燃長長的蠟燭——新郎和新娘被帶到一起,在用手高擎的紫色天鵝絨華蓋下面,互換戒指和親吻,很象基督教的婚禮。然後新郎把一隻玻璃酒杯用腳後跟踩碎,於是爆發出震天動地的歡呼聲,相形之下,過去一切都黯然失色。 拜倫戴了頂黑便帽,和猶太學校的男孩子們跳舞——因為不能和姑娘們跳舞——簡直成了整個晚上的主角。客人們都聚在一起拍手、喝采,娜塔麗站在最前邊,激動得臉上容光煥發。她不知是膝蓋好了還是忘了痛,她也參加了,和姑娘們一起跳舞。就這樣,她跳舞,拜倫也跳舞,在室內跳,在院子裡跳,一直跳到淩晨。拜倫簡直記不得自己是怎樣離開新娘的家,在拉比屋子裡鋪著羽毛墊子的地板上睡著的。 他躺在那裡,有一隻手把他搖醒,他睜眼一看,看見班瑞爾·傑斯特羅正向他彎著身子。過了一兩分鐘,拜倫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才認出這個長著一對聰明、焦急的藍眼睛、留著斑白的黃鬍子的人是誰。睡在他旁邊的那些猶太男孩子也都坐了起來,揉著眼睛,或者穿著衣服。女孩子們也穿著睡衣匆匆忙忙地走來走去。天氣很熱,陽光從晴朗的碧空射了進來。 「喂,什麼事?」他問。 「Der Deutsch,」這個猶太人說,「Les Allemands①。」 ①前面是德語,後面是法語,意均為「德國人」。 「啊?什麼?」 「德國人。」 拜倫坐了起來,聲音有些顫抖地說:「啊,德國人?德國人怎麼啦?」 「他們來啦。」 失去了的世界帝國 阿爾明·馮·隆將軍著 維克多·亨利英譯(摘自他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陸、海、空戰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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