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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飛機真的起飛了,它顛簸著,震顫著,把薄金屬板的地板都震開了縫,以致可以看到下邊一片綠色的田野,讓一股暖風吹進來,歡脹了娜塔麗的裙子。她把裙了掖到腿下,就睡著了。過了大約半個小時,飛機向下俯衝,砰地一聲著了陸,在一片田野中的一間穀倉附近停住,穀倉四周是高高的雜草和野花。拜倫以為這是一次迫降,但有幾個乘客拿著手提包下了飛機。又經過大約一個小時的顛簸,把他們送到了克拉科夫,飛機飛過綠色的平原,飛到了低矮的群山之上,這兒一半是森林,一半是耕地,用一塊塊黃的、黑的、紫的田地拼成。

  克拉科夫機場的候機室是一間小木房子,周圍攔著鐵絲籬笆。拜倫很高興,離開了那架噴著熱鐵和汽油氣味的飛機,走到陽光燦爛、微風吹拂、象花園一樣芬芳的田野上。在瀝青鋪的跑道兩側,包著頭巾的農婦們在太陽底下割草。眼前看不到出租汽車,只有一輛盡是泥巴的綠色公共汽車。一些有親戚來接的旅客,爬上了笨重的馬車,嘰嘰嘎嘎地駛走了。

  「咱們打算怎麼到克拉科夫去呢?」拜倫問。

  「那輛公共汽車一定是到那兒去的,」娜塔麗說。

  一個黃鬍子的猶太人孤零零地筆直站在門口,身穿一件黑色的長外套,頭戴一頂黑色寬邊的平頂帽。他走近幾步,用手碰了碰帽子說:「請原諒,是美國人嗎?姓傑斯特羅?」娜塔麗疑惑地看著他說:「唔,是呀。你是班瑞爾吧?」

  「是的,是的。喬徹南·班瑞爾·傑斯特羅。」他咧開嘴笑著回答。「請你原諒。英語說得不好。你說德語嗎?法語呢?」

  「法語能說一點兒,」於是她就改用法語說:「你怎麼知道我們乘這班飛機呢?好啦,拜倫,這是埃倫叔叔的堂弟,也是我父親的堂弟。班瑞爾,拜倫·亨利是我的好朋友。」

  兩個男人握了握手。猶太人捋了捋他那花白了的黃鬍子,端詳著拜倫的臉。班瑞爾長著一個寬大的鼻子,濃眉毛,一雙令人吃驚的深陷的藍眼睛有點象韃靼人那樣斜著,但目光敏銳。拜倫覺得,在一兩秒鐘內,這位傑斯特羅就看出他是個異教徒,不過可能是個朋友。「Enchanté①,」傑斯特羅說。

  他把他們帶到候機室的另一邊,那裡停著一輛鐵銹斑斑的汽車。

  ①法語:很高興認識你。

  司機是個瘦鬼,穿一件淡顏色的運動衣,戴一頂便帽,留著有點兒發亮的紅鬍子。經過一番意第緒語的交涉之後,他們就出發了。娜塔麗對拜倫說,他們現在是直接到梅德捷斯去,因為傑斯特羅一家非常渴望看到她,而克拉特夫是在二十英里路之外的另一個方向。他們全家都認為,在婚禮的前夕,有個美國親戚從天而降是個好兆頭。娜塔麗曾給梅德捷斯的喬徹南·傑斯特羅打了個電報,說她今天到,但她沒說明坐哪班飛機,因為沒想到他真會收到這封電報。

  「Mais Pourquoi pas?La Pologne n』est pas L』frique.①」班瑞爾接著娜塔麗的英語插了一句話,「C』est un paya tout áfait moderneet civilisé.②」

  拜倫覺得,象這樣一個從猶太油畫中或者戲劇中出現的人物,能說又清楚又好的法語,真是十分奇怪。傑斯特羅對他說,他會為他們後天回羅馬做好安排的。因為他在克拉科夫交際很廣,弄幾張火車票或飛機票絕對不成問題。

  ①法語:這完全是個現代文明國家。

  ②法語:為什麼收不到呢?波蘭不是非洲。

  汽車彎來彎去,避開一些討厭的大坑,在一條坑窪不平的柏油路上顛簸著前進。他們經過一些小村莊,盡是草頂的圓木房子,在一根根圓木之間漆上了藍條條。司機得把車繞開在路上遊蕩的豬、雞和牛。許多房子由於天長日久,歷經風吹雨打,變成了灰色,一溜歪斜,或者快要倒塌。一些房子沒有窗戶,但是差不多都有新的、或是新油漆過的門。每個村子的附近都有一座木頭造的教堂,矗立在一塊高地上。在灑滿陽光的田野上,男男女女都手拿農具在勞動,有的用馬拉犁。汽車經過許多輛裝滿手砍的木材的大車,拉車的都是強壯而馴順的馬,趕車的都是強壯而馴順的女人和男人,這些人要不是有頭巾和鬍子作為標誌,真是難以辨別他們的性別。他們的汽車一直開到奧斯威辛,一路上沒看見一台拖拉機、一輛汽車或是任何其他機械。奧斯威辛是鐵路線上一座中等城市,有磚砌的房子和寬闊的街道,一條渾濁的河流從城裡穿過,把它分成兩半。汽車開到城市的主要廣場,在電話局前面停了下來,娜塔麗和班瑞爾下了車,去給斯魯特打電話。

  拜倫頂著烈日在廣場上散步,引得一些居民偷偷地朝他望。他買了份冰激淩,女售貨員一聲不吭就收下了他的錢。奧斯威辛和華沙完全不同:這是座低矮的城市,到處是淡褐色的建築物,有一副窮鄉僻壤不歡迎陌生人的神氣。拜倫巴不得離開這裡。當汽車駛進一片平坦的綠色田野,在沿河的一條肮髒的道路上行駛時,娜塔麗告訴他說,斯魯特發了火,也吃了一驚,儘管她把所有的罪過都攬到自己身上,斯魯特還是對拜倫的頭腦說了些不好聽的話。「我看他是得了神經病了。」她說,「你看他是不是怕德國人?」

  「你看,這麼樣離開他有點失禮。」

  她朝拜倫奇怪地瞟了一眼,說:「這完全不是什麼失禮問題。要知道,我們在一起一直談到清晨,他應該討厭我了。」

  「什麼?我看見你是三點回來的。」

  「不錯,可是後來他又從走廊裡給我打電話,說他疲勞過度,睡不著覺,我又下樓和他出去了。」

  「原來如此。那你一定累壞了。」

  「怪得很,我覺得挺舒服,在飛機上打了個瞌睡,現在又有這麼新鮮的郊外空氣!波蘭的空氣聞起來那麼美妙。我在書上從來沒讀到過這個。」

  「波蘭是第一流的國家,」班瑞爾用英語說,一邊拿手捋了捋鬍子。「強壯的人民。希特勒一個大威脅。不要戰爭。」

  拜倫在梅德捷斯度過的這段時間,永遠留在他的記憶中,好象去了趟月球一樣。雖然有常見的教堂聳立在常見的小丘上,可是村民差不多都是猶太人。梅德捷斯是由一簇建在彎彎曲曲的狹窄土路或石子路邊上的房子組成,有些是圓木的,有些是灰泥的,只有少數磚房,一路傾斜下去通向一片平坦的綠色草地和一條蜿蜒的河流。在離鎮一英里的地方,有一幢式樣象法國城堡的大房子,沒有屋頂,在河岸邊荒蕪著。那個貴族之家已絕了後,房子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遭了難,但是這個村鎮卻保存了下來。傑斯特羅一家和他們的親戚似乎占了梅德捷斯的一半。他們簇擁著娜塔麗和拜倫,興高采烈地把他們從一家帶到另一家。昏暗的房子裡面都差不多:小房間,大爐灶,笨重而光亮的維多利亞式家具,花邊窗簾;每家房子都有一群孩子,從地下爬的嬰兒到少年兒童年齡不等;一張張桌子都擺滿了酒、蛋糕、茶、糖塊、伏特加和魚。這一切都沒法兒拒絕。呆了一會兒,因為沒看見廁所,拜倫感到很不舒服。這樣一連好幾個小時,別人說的話他一句都聽不懂。在他看來,好象所有的猶太人都在不停地同時講話。娜塔麗和那些穿黑上衣、黑褲子、笨重靴子、留長鬍子的男人談話,和那些沒有塗脂抹粉、勞累過度、穿了拖到腳踝的樸素衣裙的女人們聊天;他們好象都被她迷住了。每座房子外邊,都圍了一大群人,他們隔著窗子參加談話。兩位國人的來訪,顯然是戰後梅德捷斯最重大的一件事。

  這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啊!沒有人行道,沒有商店,沒有電影院,沒有汽車庫,沒有汽車,沒有自行車,沒有路燈,沒有救火龍頭,沒有廣告牌;除了沿河的一排電線杆外,沒有一種聲音或一種景象能把這個城鎮和二十世紀聯在一起。然而娜塔麗·傑斯特羅是唯一從這個地方移居外地的一代人。埃倫·傑斯特羅博士,《一個猶太人的耶穌》一書的作者,耶魯大學的歷史教授,錫耶納大主教的高雅朋友,在這兒生活到十五歲。那時候,他看來就象這些蒼白、瘦弱、勤學的男孩子一樣,戴了頂黑色大便帽,耳邊留著鬈髮!拜倫不能想像這些人怎麼看待他,但是他們對他象對娜塔麗一樣熱誠,不過用手勢和微笑來代替對她的滔滔不絕的談話。(第二天娜塔麗告訴他,她把他說成是自己的保護人,是埃倫叔叔派來的一名美國海軍軍官,他們毫不懷疑就相信了,既然美國人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同樣地不同尋常、使人吃驚和不可思議。

  那天晚上,關於睡覺的安排也和所有事情一樣新奇。拜倫被安置在拉比的家裡。這是一場大爭論的結果,全村有一半人都參加了,有那麼一會兒村裡的神父也參加了,他長著棕色鬍子,要不是禿頂、穿了黑袍子,模樣兒可真象班瑞爾,他的突然出現,使每個人都冷靜下來。人們談論的語言改成波蘭語,後又改成德語,最後這個語言拜倫是很懂得的。神父想對不信猶太教的美國人殷勤款待一番,班瑞爾靠拜倫用德語及時幫忙,想法把他的邀請岔了開去。神父離開後,人們就圍著班瑞爾和拜倫勝利地歡呼。這位美國人由一群猶太學校的男孩子護送,在歌聲和掌聲中朝拉比的磚房走去。領頭的就是新郎自己,一個十八歲左右、臉色蒼白、留著稀疏山羊鬍子的小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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