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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後來——」他正講得起勁,象在廣播似的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郵船的汽笛突然響了,淹沒了塔茨伯利的聲音。他似乎一怔,隨即笑起來,接下去說:「後來又怎麼樣了呢?嗯,就是這個醜陋、病弱、粗野、頑固、愚昧、半瘋的可憐蟲,忽然從醫院的病床上跳出來,十年工夫在急於恢復元氣的德國爬到了元首的高位。他還是一個外國人,亨利!一個奧地利人。他們為了讓他跟興登堡①競選,不得不為他假造了公民身份證件。我呢,可親眼看著他發跡,從維也納的街道賣明信片挨餓一直到成為哈普斯堡和霍恩佐倫兩個王族的唯一王位繼承人。維克多·亨利微微一笑。塔茨伯利本來圓瞪著眼睛,心情激動,這時也不由得哈哈笑起來。「哈,哈,哈!我揣摩只要仔細一想,就會覺得這件事相當可笑。不過這種荒誕不經的怪事恰恰是我們這個時代占中心地位的重要事實。」

  其實亨利是笑塔茨伯利這番滔滔不絕的議論沒有什麼新東西,大部分在他的書裡都有了,而且幾乎是逐字逐句。「嗯,還是那句老話:及時縫一針,可以省掉九針,」他說。「你那班政客要早下手,本來可以輕而易舉地把這個不可思議的小雜種幹掉的,可是他們不動手。現在他們可遇到難題了。順便問一句,你要去哪?也去柏林嗎?」

  ①興登堡(1847—1934),當時的德國總統。

  塔沃伯利點點頭。「我們在柏林的那位老兄忽然在這個緊要關頭患起前列腺炎來了。哈—哈!戈培爾博士說我可以去接替他的職位,非常意外!從慕尼黑開始,我一直是第三帝國中『不受歡迎的人』。毫無疑問,要不了幾個星期我會被他們一腳踢出來的。出於某種原因,德國人這個月對英國人特別友好。也許是在他們吞併波蘭的時候要我們袖手旁觀。我們當然會袖手旁觀的,一定會的!保守黨人都是彬彬有禮的蛆蟲。洛伊德·喬治管他們叫貴族耗子。除了丘吉爾,他不跟他們一夥。」

  這位美國中校和德國潛艇軍官每天晚飯前總要在酒吧間碰頭,這已成為他們的習慣。亨利琢磨,從格羅克身上弄情報是他份內的工作;對格羅克說來恐怕也是一樣。格羅克是個職業軍人,一個機械工程專家,也是個真正的海員。他談起新式潛艇的機械設備來毫無顧忌,甚至公開承認在對付魚雷上的某些難題。關於這個題目亨利是內行,雖然他在討論的時候非常小心謹慎。格羅克對待政客的態度是既討厭又看不起,在這方面他倒很象一個美國海軍人員。每逢談到納粹的時候,他臉上總露出譏諷的神色,而且說話也肆無忌憚,如遇他妻子在旁,就會向他送來警告的眼色。

  一天晚上,埃裡斯特·塔茨伯利和亨利·帕格同坐在大廳的長榻上看跳舞,他忽然對帕格說:「你好象跟德國人交上朋友了。」

  「我們是談正經事。我揣摩格羅克不是個納粹分子。」

  「哦,這班潛艇人員在德國人裡面算是不錯的。」

  「你好象不喜歡德國人。」

  「嗯,等你在德國呆一個月之後,咱們再談這個問題吧。萬一我那時還沒被驅逐出境的話。」

  「當然我並不怪你。過去他們給了你們不少痛苦。」

  「不比我們給他們的痛苦多。最後我們贏得了勝利,你知道。」他頓了頓,又接著說:「我們的坦克在亞眠突破敵人的陣線時,我的眼睛受了傷。我當時指揮一個坦克營,中了毒氣。總的說來,付出這個代價是值得的。我們終於看到了德國人逃跑。這是很久以前的事啦。」

  這時候,「不來梅號」的船長正在跟羅達跳舞。他的腿很長,跳起舞來一蹦一跳的,跟他肥胖的身軀很不相稱。羅達容光煥發,很是開心。帕格見了也很高興。一連幾夜,她一直跟一個身材很高的青年軍官跳舞。那軍官屬￿美麗的雄鷹類型,對女人畢恭畢敬地鞠躬,藍眼睛閃閃發光,而且跳舞時候把她摟得過於緊了點兒。帕格對這件事表示點意見,羅達馬上齜牙咧嘴地反唇相譏,怪他這次旅行整天把頭埋在書中,他聽了也就不吭聲了。總的說來,她一直很和藹可親,只要她始終保持這樣的態度,他也就滿意了。

  船長攙著她一起回來。帕米拉·塔茨伯利在跟一個美國大學生跳舞。那人跳起舞來高視闊步,象用連枷打穀似的不住地擺動身子。她沒精打采地跟著,累得夠受。她回來後,說道:「我得給自己找一根拐杖和一頭白色的假髮才成。我只要一拒絕,他們就會哭喪著臉,顯出難受的樣子。可是我真不會跳舞,至於那種水手舞——」

  音樂又響了。羅達的高個兒年輕軍官穿著非常整潔的軍服走過來。帕格馬上露出不快之色。船長注意到了,當那個年輕軍官走近時,在很響的音樂聲中跟他說了五、六個字。那年輕人煞住腳步,往後退縮,一下子沖出大廳。帕格從此再也沒看見他。

  羅達笑眯眯地正要站起來,見那年輕德國人突然臨陣脫逃,感到莫名其妙。

  「跳舞嗎,羅達?」帕格站起身來。

  「什麼?」她氣呼呼地說。「不,謝謝。」帕格向塔茨伯利姑娘伸出一隻手去。「帕米拉?」她猶豫一下。「您不跳水手舞吧?」帕格噗哧一笑。「嗯,誰也捉摸不透你們美國人。」

  她跳舞很笨拙,沒有經驗。帕格喜歡她溫柔的態度,以及她踩著他的腳時露出的無可奈何的笑容。「您不會玩得痛快的,」她說。

  「我玩得很痛快。您認為您還會回美國去嗎?」

  「要是父親被攆出德國——這看來是不可避免的——我揣摩我們會回美國去。怎麼啦?」

  「我有個兒子,跟你差不多年紀,工作成績很出色。他不象我,長得高大漂亮。」

  帕米拉做了個鬼臉。「一個海軍人員?不成。每個港口有一個姑娘。」

  最後一晚,船長再次請客。每個女賓席上都放著白蘭花,花下面是一個金白二色的粉盒。大家喝著香檳酒,最後話題轉到國際政治上。人人都同意這個看法:在現在這種日子和時代,用戰爭來解決糾紛是愚蠢的,只會帶來無謂的犧牲,尤其在英、法、德這樣先進國家之間更是如此。「咱們都是一家人,包括所有的北歐人在內,「塔茨伯利說,「兄弟鬩于牆,最為可悲。」

  船長高興地點著頭。「正是我要說的話。只要咱們能緊緊團結起來,就不會再有戰爭。面對著這麼強大的力量,布爾什維克決不敢動手。除了他們,誰還要戰爭?」飯廳裡,人們都戴著紙帽,拋擲彩色紙帶。帕格注意到那四個猶太人坐在離他們不遠的餐桌上,跟大家一樣興高采烈。笑容滿面的德國侍者照樣彬彬有禮地侍候他們。船長跟著亨利的目光望過去,他那嚴峻的胖臉鬆弛下來,咧開嘴露出高人一等的笑容。

  「您瞧見了吧,中校?他們在『不來梅號』上象其他人一樣受歡迎,受同樣的招待。在這個題目上大做文章完全是異想天開。」偏轉向塔茨伯利,「咱們說句知心話,你們記者對於事情的惡化是不是該負點兒責任?」

  「嗯,船長,」塔茨伯利說,「記者總得找個題材,您知道。照那些不住在德國的人看來,你們政府有不少新玩藝兒,其中之一就是對猶太人的政策。因此這方面的新聞經常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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