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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帕米拉·塔茨伯利笑了。「他中間的名字是韜爾考特。從學生時代起他的朋友們就管他叫韜基。」她走得相當快。現在她穿的是平底鞋,看上去非常矮。她抬頭瞟了他一眼。「中校,您的太太呢?也不喜歡散步嗎?」

  「她喜歡睡懶覺。只要有汽車或者叫得到出租汽車,她甚至不肯步行到街角上的鋪子裡去買東西。嗯,您父親到底怎麼個看法?這個小癟三會動手嗎?」

  她笑了,眼裡放出異彩,顯然因為他還記得這句話而感到高興。「他大言不慚地說來說去,不外乎這個意思:時間將會說明一切。」

  「您的看法呢?」

  「我?我只是把他的看法用打字機打出來。用一架特製的打字機,字母特別大。」三個衣服剪裁得很入時的德國婦女氣喘吁吁地從他們身旁走過,帕米拉朝她們做了個手勢。「乘她們的船旅行,我心裡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您父親是不是剛出版了一本書?我記得好象看到過評論。」

  「是的。說真的,那不過把他的廣播稿剪剪貼貼。」

  「我很想看看。作家們使我敬畏。我自己寫起東西來,一個字一個字感到非常吃力。」

  「我在船上的圖書室裡看到一本。是他派我去查閱的,」她說著,咧嘴一笑。帕格不禁想起,梅德琳發現他自高自大或者矯揉造作的時候,也是這樣笑的。他很希望華倫能夠遇到這個姑娘或者一個跟她相似的姑娘。昨天晚上有那個話匣子——那個半裸的、胸脯飽滿的金髮女人在旁邊,他沒怎麼注意這個姑娘。可是這會兒,尤其在海上清晨的新鮮空氣影響下,他覺得她有一張英國貴夫人的臉,一張蓋斯保羅①或者羅南②筆下的瓜子臉:薄薄的嘴唇,隔得很開的富於表情的灰綠色眼睛,筆直的漂亮鼻樑,濃密的棕色頭髮。她臉上和手上的皮膚象珍珠一樣光滑。跟華倫正是一對,又美麗又機靈。

  ①羅南(1734—1802),英國著名人像畫家。

  ②蓋斯保羅(1727—1788),英國著名人像畫家。

  「您還散步嗎?我不走了,」她說,在一個房間的雙扇門邊停住腳步。「亨利中校,您真要看他的書,最好把書挾在胳肢窩底下,他一下子就會愛上您。這還會使他旅途感到愉快。」

  「他還在乎這個?怎麼,他已經很有名了。」

  「他很在乎。天哪,他們這幫人可在乎呢。」她笨拙地微微一擺手,進房去了。

  帕格獨自吃完早飯,就到圖書室去。室內除一個孩子氣的管理人外,還沒有人。書架上有不少寫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德文書。帕格看中一本名叫《潛艇:1914—18》的書,就坐在皮圈椅裡翻到論美國驅逐艦的戰略那部分細細看起來。不久他聽到了鋼筆的沙沙聲。在一張他幾乎伸手可及的小書桌邊,坐著那位德國潛艇軍官,低下他刺蝟似的腦袋正寫著什麼。帕格沒看見他進來。

  格羅克微微一笑,用鋼筆指著那本談潛艇的書說:「在回憶往事嗎?」

  「嗯,我當時在驅逐艦上。」

  「我呢,在水底下。也許咱們已經不是第一次相逢了。」格羅克講英語時略略帶點德國口音,但並不難聽。

  「很可能。」

  帕格把那本談潛艇的書放回到書架上,取下塔茨伯利寫的書。格羅克說:「咱們在晚飯前一起喝一杯,彼此交換一下對一九一八年大西洋的看法,好不好?」

  「好極了。」

  帕格想坐到甲板上的椅子裡看一會兒塔茨伯利的書,然後下去工作。他帶來一些關於德國的工業、政治和歷史的書,都是又厚又重,他打算在赴任的路上把它們全部看完。情報手冊之類的玩藝兒當然很不錯,不過他喜歡自己鑽研,在使人寒心的大厚本裡尋找更多的細節。書上記載的東西多得驚人,可惜經常缺少銳利而仔細的眼睛。

  船頭上波濤洶湧,白色的浪花在陽光燦爛的藍色海面上形成一個V字。「不來梅號」象一隻戰艦似的乘風破浪前進。帕格抬頭瞧了瞧從煙囪裡冒出來的淡煙,又望瞭望大海,估計刮的是西北風;風速大約十五海裡,船速十八海裡,港口處四級風浪,前方遠處積雨雲下面有雨和暴風。他不由得懷念起海上生活來。他離開海洋已經四年了,不當指揮官已經十一年了!他站在船頭上的欄杆旁邊,靠著一根吊救生艇的柱子,深深吸了幾口海上的空氣。兩對中年夫婦從他身邊走過,一望而知是猶太人,都穿著講究的運動服,一邊走一邊興高采烈地談著話。他們轉過甲板上的船室就不見了。他正望著他們的背影,忽聽得塔茨伯利洪鐘般的聲音:「哈羅,中校。我聽說你天一亮就帶著我的帕姆①一起散步了。」

  ①帕米拉的昵稱。

  「哈羅。你看見剛才走過的四個人嗎?」

  「看見了。不用說是猶太人。喂,那是我的書嗎?多麼叫人感動。你看了多少啦?」

  「我剛剛從圖書室借來。」

  塔茨伯利的小鬍子憂鬱地耷拉下來。「怎麼!不是你自己買的?去他媽的所有的圖書館。這樣你看了書,我連一個子兒也拿不到。」他哈哈一陣大笑,把一隻穿綠襪子的腳擱在欄杆上。他身穿一套寬大的椒鹽色高爾夫球衣,戴一頂綠色蘇格蘭帽。「這是本壞書,實際上是種冒牌貨。可是在你們國家裡銷路很好,對我來說算是交了好運。要是你在過去兩年內沒有在收音機裡聽過我的胡說八道,那麼你可以在書裡看到一些有趣的章節。是歷史的腳注。我那篇關於希特勒進入維也納的報道確實不算太壞。咱們生活在什麼樣的時代啊,中校。」

  他談起德國佔領奧地利的情況,聽去就象在廣播:口氣斬釘截鐵,消息靈通,對民主國家的政客表示無比輕蔑,興致勃勃地談著不吉的預兆。塔茨伯利獨到的見解是世界可能發生大火,不過那場面也可能非常壯觀。「你能想像我們讓他贏得的勝利有多荒誕、多可怕嗎,親愛的朋友?我都看見了。簡直是普魯塔克①筆下的人物!一個什麼也不是的小人物,沒受過什麼教育,出身低微——二十歲時是一個被刷下來的學生,一個流浪漢,一個不走運的人——在維也納一家小客棧裡當了五年肮髒、襤褸的癟三——這些你都知道嗎?亨利?你可知道有五年時間,這位元首一直是你們所謂的波威利街②上的癟三,跟一夥同病相憐的可憐蟲一起擠在一個又髒又小的房間裡,在救濟窮人的施粥所裡喝稀湯,而且並不是因為經濟蕭條——維也納當時繁榮得很——而是因為他這人既懶惰又沒本領,富於幻想,和現實格格不入!說他當過油漆匠的故事都是杜撰出來的。他賣過幾張手工畫的明信片,但一直到二十六歲,他始終是一個在馬路上閒逛的癟三。後來在德國軍隊裡當了四年兵,升為下士,當過聽差,這種工作甚至對於文化程度極低的人來說也是下賤的。到了三十歲,他窮困潦倒,失了業,用煤氣自殺,躺在一個陸軍醫院裡。這就是元首的身世。

  ①紐約市的一條小街,以出租小客棧聞名。

  ②普魯塔克(46—120),希臘著名傳記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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