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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好的。咱們被棄的雛鳥。好吧,祝孩子們健康,」羅達一邊喝香檳,一邊興致勃勃地談論「不來梅號」上講究的設備。她說,在目前這種日子乘德國輪船旅行,使她覺得自己很富於冒險精神。「帕格,你看這個酒吧間裡真會有納粹分子嗎?」她天真地問。

  坐在羅達旁邊那個紅臉的胖子瞟了羅達一眼。他戴了一頂飾著羽毛的綠帽子,拿了把啤酒壺喝酒。

  「咱們到甲板上散會兒步吧,」帕格說,「瞧瞧自由女神像去。」

  「不,先生。我還要喝一杯。我早就瞧過自由女神像啦。」

  帕格果斷地微微擺動一下拇指,羅達就離開了凳子。只要一接觸到他的海軍工作,帕格就能把她當作甲板水手看待。他替她開了門,一陣風撲面吹來,他們迎著風走到船尾,看見海鷗在上空盤旋鳴叫,旅客們麇集在欄杆邊,觀看曼哈頓島上的建築物在棕色的霧氣中掠過。

  帕格靠在一處左右無人的欄杆上,悄悄地說:「瞧,除非象現在這樣在露天,你可以斷定咱們在旅途上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被記錄下來,不管是在什麼地方。在酒吧間,在飯桌上,或者甚至在我們的艙房裡。你可曾想到這一點嗎?」

  「嗯,想倒是想過,可是——甚至在我們的艙房裡!真的嗎?」帕格點點頭。

  羅達沉吟不語,接著嗤的一笑。「你是說——你不是說日日夜夜吧,帕格?從不間斷?」

  「這是工作要求。他們要是不這樣做,未免太馬虎了。而德國人辦事是從來不馬虎的。」她覺得好笑,微微把嘴一噘。「那麼好,先生,在這船上,你就離我遠遠的吧,我能說的就是這麼句話了。」

  「在柏林,也不會有什麼不同。」

  「咱們難道不能有自己的住宅?」他聳了聳肩。「基普說過,你要習以為常,別老擱在心上。我是說從此咱們不再有秘密可言。你就象一條放在玻璃瓶裡的魚,一點不錯。話說回來,自己說了什麼或者做了什麼,怎麼能不擱在心上呢!」

  「說真的!」她臉上露出一種奇特的表情,半帶懊惱半帶興奮。「我真不知道自己事先怎麼沒想到這一點。嗯!他們說,愛情自有辦法,不過——哦,去它的吧!真的它不見得就那麼重要,對不對?現在我可以再去喝一杯嗎?」

  晚飯前不久,從艙房的下面門縫裡塞進一張雕版印的請帖,邀請他們同船長共進晚餐。他們就帕格穿不穿軍裝的問題討論了一番,最後決定不穿。這個決定後來證明是正確的。桌上,有一個跟維克多·亨利一樣矮、一樣沉默的德國潛艇軍官,也穿一套棕色便服。船長是個呆板的人,穿一套鑲著金鈕扣的藍制服,挺著個大肚子,用講得慢慢的英語或者很清晰的德語笨拙地跟女客們開玩笑,他的兩隻藍眼睛在那久經風霜的胖臉上閃閃發光。他不時輕輕彈一下指頭,就有個穿得很齊整的管事一步躥到他身邊。船長簡短地吩咐他幾句話,那管事臉上露出恐懼的神色,匆匆離開,向侍者們做著手勢,他的長禮服的下擺不住地扇動著。食物非常豐富,味道也極好;花瓶裡白色和紫色的蘭花也非常悅目。酒的品種之多引起帕格的憂慮,因為羅達一興奮,就會喝醉。可是她吃得津津有味,喝酒很有節制,用流利的德國話跟船長說說笑笑,引得他十分開心。

  潛艇軍官的妻子坐在亨利左邊,她是一個金髮女人,穿一身領口開得很低的綠色薄紗衣裳,露出相當一部分奶油色大乳房,帕格問她是不是拍過電影,她先是吃一驚,隨即溫柔地笑起來。他右邊坐著一個矮小的英國姑娘,穿一身灰色蘇格蘭呢衣服,她是埃裡斯特·塔茨伯利的女兒。塔茨伯利是桌上唯一真正有名的人物,他是英國的電臺廣播員和通訊員,身高六英尺二,大肚子,金魚眼,粗眉毛,有一個露出青筋的大鼻子,戴一副厚眼鏡,說話聲音宏亮,吃東西胃口極大。他哈哈笑著來到飯桌上,誰跟他說什麼他所了都哈哈大笑,他自己不管說了什麼也哈哈大笑。他長得非常醜,他的衣著一點也沒減輕他的醜容:一身鐵銹色的細毛衣服,一件花格子襯衫,一個綠色大蝴蝶領結。他只抽香煙,香煙夾在他的香腸似的胖指頭中間顯得非常小;象他這樣的人應該抽煙鬥或者黑色長雪茄,但他手裡總是夾著一支香煙,除非是他忙著使刀叉的時候。

  大家儘管勉強地說說笑笑,這頓飯依舊吃得很彆扭。沒有一個人提到政治、戰爭或者納粹。連書籍和戲劇都是危險的話題。在很長的沉默中,只聽得逐波前進的郵船發出軋軋的呻喚。維克多·亨利和那個潛艇軍官彼此打量了幾眼,卻沒有交談。帕格有一兩次想逗引坐在他右邊的塔茨伯利的女兒說話,只引起她一個靦腆的微笑。吃甜食的時候,他從金髮女人那裡扭過頭去——那個德國女人不住地誇他蹩腳的德國話說得好——向那英國姑娘作另一次努力。「我揣摩您是離開學校去度假?」

  「嗯,我恐怕永遠離開學校了。我二十八啦。」

  「真的嗎?嘿!對不起。我還以為您跟我女兒念差不多年級呢。她十九歲。」塔茨伯利的女兒沒吭聲,所以他又繼續說下去。「我希望您把我的愚蠢看作恭維。女人不是喜歡人家說她年輕嗎?」

  「哦,好些人都犯了這個錯誤,中校。大概是因為跟我父親一起旅行的緣故吧。他眼睛不怎麼好。我在幫他工作。」

  「那一定很有趣。」

  「也得看題材。現在這日子,倒有點象放一張破唱片。老是講:這個小癟三會動手呢,還是不會動手?」

  她呷了口酒。亨利中校不由得目瞪口呆。「小癟三」當然指查理·卓別林①,不言而喻是影射希特勒。她的意思是說,塔茨伯利目前廣播的一個主題是講希特勒會不會發動戰爭。她不動聲色,不變聲調,用一個德國人聽不懂的隱語,卻在「不來梅號」船長的宴席上不僅觸及了大家禁忌的話題,而且對這個德國獨裁者表示了無比的輕蔑。

  ①查理·卓別林(1889年生),美國著名電影演員,在三十年代末曾主演諷刺希特勒的影片《大獨裁者》。

  帕格·亨利度過了第二次蜜月中幸福的一夜,第二天清早出來到涼快的、陽光燦爛的甲板上,看見已有六、七個早起的旅客在那裡散步了。他估計走五圈約有一英里,他打算走十五圈到二十圈。他繞過船頭轉向左舷的時候,看見塔茨伯利姑娘從長長的甲板遠處向他走來,擺動兩隻胳膊,扭著屁股。她仍穿那套灰衣服。「早上好。」他們彼此點頭微笑,擦身而過,後來走到船的另一邊時,又重複了同樣的禮儀。第三次相遇時,他就轉過身來,跟她說:「咱們一起走吧。」

  「哦,謝謝您,好極了。我覺得自己那麼傻,在四十英尺以外就準備微笑。」

  「您父親不喜歡在早飯前散步?」

  「他討厭一切運動。他強壯得象頭牛,幹什麼對他都不起作用。不過可憐的韜基最近患了痛風。這是他最大的一塊心病。」

  「韜基①?」

  ①韜基在英文裡有「碎嘴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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