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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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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羅達嫁給海軍軍官這麼多年,卻始終不習慣於整理行裝和搬家。她幹起來倒很在行,開列長長的名單,記起各種瑣事,半夜裡醒來匆匆記下筆記,不過她也會一下子變成潑婦,從黎明到深夜,屋裡到處可以聽到她忿怒的聲音。帕格整天呆在海軍情報部裡,拚命研究德國,連飯都在陸海軍俱樂部裡吃。然而,儘管日子緊迫,羅達卻辦得頭頭是道:貯藏好家具,鎖上屋子準備出租,付清欠帳,收拾好她自己的衣服和帕格那只裝便服和軍服的沉重大衣箱,還把梅德琳送到自己妹妹家裡。 大郵船彎彎的黑色船尾高矗在河邊石子路上,船尾上橫寫著「不來梅」幾個金色大字。金字上面,迎著赫德森河上吹來的涼爽而帶有魚腥臭的微風,一面極大的紅旗在飄揚,露出中央白圈裡一個黑色大A字。 「老天爺,這一切都實有其事。」梅德琳從出租汽車出來的時候跟華倫說。 「什麼實有其事?」華倫問。 「哦,關於希特勒的一切。納粹、『元首萬歲』、焚書——在報上讀到這一切,總覺得那麼可笑、那麼瘋狂,簡直難以相信是真的。可是瞧,A字就在那裡呢。」 維克多·亨利抬頭瞟了一眼納粹國旗,整個臉兒都皺蹙成一團。羅達在興致勃勃地吩咐腳夫搬運行李。「裝運這只桶還必須得到特別許可。希望我們的德語沒有白學。你們跟我們一起上船去看看吧。」 他們坐在鑲有陰暗的雕花護牆板的頭等艙房裡,在一大堆手提箱和衣箱中間淒淒涼涼地說著閒話,後來坐立不安的羅達忽然跳起身來,拉著華倫一起到郵船的甲板上散步去了。梅德琳趁機告訴她父親說她不想繼續念大學了。跟她呆板的姨母和更呆板的姨父以及兩個孿生表弟一起生活兩年,她說,是她怎麼也受不了的。 「那你打算幹什麼呢?念了兩年大學,老有好幾門課不及格,」維克多·亨利說。「你總不能整天躺著看《時裝》雜誌一直到出嫁吧。」 「我要找個職業。我可以工作。我對學校膩煩透了。我討厭讀書。我一向對讀書不感興趣。我不象您,也不象華倫。我揣摩我倒更象拜倫。我拿我自己也沒有辦法。」 「我也一向不喜歡讀書,」亨利回答說。「誰也不喜歡讀書。你只是做你應該做的工作,而且應該把它做好。」 女兒筆直地坐在大圈椅的邊沿上,露出最討人喜歡的微笑。「求求您!先讓我休學一年吧,我保證我幹得了。紐約的無線電中心有不少工作給年輕姑娘做。我要是幹不了,就一定老老實實回大學去念書——」 「什麼!紐約?才十九歲,就獨自個兒到紐約去?你瘋啦?」 「就光今年夏天,讓我試試吧。」 「不成。你得跟奧古斯塔姨母一起到新港去,照已經安排好的那樣。你不是一向很喜歡新港嗎?」 「去一個星期,當然很好。住一個夏天,那就叫人膩煩死了。」 「你還是去吧。從秋天開始,我要你按時寫信給我,報告你大學裡的學業成績。」 梅德琳往圈椅上一靠,從基普·托萊佛送來的滿滿一籃新鮮水果裡挑了只蘋果,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她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前面,偶爾恨恨地瞪了她父親一眼,一聲不響地啃著蘋果,一直到她母親和哥哥回來。帕格拿了本談德國煉鋼業的書看著,儘量不去理會她的眼色。他並不喜歡在這樣情況下跟他女兒分別,不過她提出的要求他簡直無法想像。 「不來梅號」中午開船。華倫和梅德琳剛離開碼頭,樂隊就奏起一支歡樂的德國圓舞曲。他們坐出租汽車進城,一路上彼此很少說話。亨利的沉默寡言給全家樹立了榜樣;孩子們只是在小時候打打鬧鬧,說說笑笑,成年以後就各走各的生活道路,很少彼此談論如何生活。華倫送梅德琳到無線電城下車,並不問她在那兒打算幹什麼。他們約好一起吃晚飯,看一場戲,然後乘午夜的火車回華盛頓。 梅德琳走進美國RCA無線電公司大廈,在極大的休息室裡東張西望,呆呆地看著繪在牆上和天花板上的迪亞戈·裡維拉①壁畫。後來她又溜達到一排全國廣播公司藝術人員和職工的專用電梯附近。她發現進進出出的人大多不向那個穿制服的看門人出示證件,只是沖他微笑著,揮揮手,或者匆匆穿過用繩子攔成的入口。她也急匆匆地溜了進去,努力裝出一副像是二十五歲而且是內部職工的樣子。看門人斜盯了她一眼,伸出一隻手想攔住她。她卻一個箭步躥進了一座擠滿了人的電梯。 ①迪亞戈·裡維拉(1886—1957),墨西哥著名壁畫家。 她在廣播公司內室裡閒逛了一個鐘頭,欣賞著厚厚的咖啡色地毯、高大的黑色圓柱、一車車從她身邊經過的燈光和廣播設備、廣播室外面耀眼的紅燈、從各個門口匆忙地進進出出的美麗姑娘和漂亮青年。她走到人事處門口站了很久,從兩扇敞開的大門外面往裡窺探,就象一個小孩子在看一個擺滿糖果的櫃檯似的。她終於離開了,把一天的時間消磨在百貨商店裡。 再說華倫,出租汽車把他送到市中心,在侖柏曼耶飯店和一個三十左右的美貌女人相會。她長著兩隻憂鬱的大眼睛,一頭淡黃色秀髮,講起小說、繪畫、音樂來繪聲繪色,熱情洋溢,但華倫對這類題目並不太感興趣。他在學校裡的主修課是歷史和科學。他們很早吃完午飯,就在旅館房間裡消磨時光,他對這倒是比較感興趣。 他跟他妹妹一起吃晚飯的時候,梅德琳從他放在桌上的煙盒裡取了支香煙,點了火,不太在行地抽起來。她那種倔強的、自滿的、有點惹人愛憐的神氣引得華倫哈哈笑起來。 「貓不在了,嘿!」他說。 「哦,我抽煙抽了好幾年啦,」梅德琳說。 郵船拉了三聲汽笛,碼頭上的橋架從艙口抽走,樂隊在下面奏起美國國歌。羅達一下子衝動起來,馬上轉向她丈夫,露出甜蜜的笑容——這樣的笑容他有好幾個星期沒有在她臉上看到了——用兩臂摟住他脖子、微張著嘴熱烈地吻著他。 「唷!咱們動身啦,帕格,是不是?到德國去。簡直是咱們的第二個蜜月!嗯!」 一直忙於收拾行裝、憋著一肚子氣的妻子竟主動向他獻起殷勤來,使用情專一的帕格象收到生日禮物似的,喜出望外。這是個好兆頭,看來不僅在船上那幾天,而且可能在僑居柏林的整個時期,他們都能過得幸福。他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裡。 「嘿!」羅達掙脫了,吵嗄地一笑,兩眼放出光采。「別這麼猴急,小夥子。我想喝一杯,光是想喝一杯,我也不管太陽過了帆桁梢沒有。我知道自己需要什麼。香檳雞尾酒,也許兩杯,也許三杯。」 「沒問題。咱們就在這兒喝吧。我去要一瓶來。」 「不成,帕格。這次橫渡大西洋將是一次愉快的長途航行。咱們到酒吧間喝去吧。」 郵船正離開船塢,嗚嗚地連聲拉著汽笛的拖輪把船轉向南方,腳底下的甲板開始震動。一群面帶倦容的快樂的旅客已經擠滿酒吧間,發出亂哄哄的鬧聲。 「我還以為大家都患了戰爭恐懼病呢,」羅達說,「這兒好象沒有一個人擔憂。」 他們在櫃檯旁邊找到兩隻空凳。羅達舉起一杯香檳雞尾酒,問道:「嗯,祝誰健康?」 「孩子們,」帕格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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