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戰爭風雲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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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鈴響了。一個頭髮花白的僕人穿著一身白制服,穿過客廳出去開門。羅達站起來,用她的纖手攏了攏頭髮,輕輕撣了撣穿著綢衣服的屁股。「還記得基普·托萊佛嗎,華倫?大概是基普來啦。」 「嘿,當然記得。在馬尼拉時候就住在我們隔壁的那個高個兒海軍少校。他這會兒在哪兒服役?」 「他在柏林當海軍武官,剛剛離職,」維克多·亨利說。 華倫做了個滑稽的鬼臉,低聲說:「天哪,爸爸,他怎麼幹起這一行來了?在大使館裡當公務員!」羅達瞧了她丈夫一眼,她丈夫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托萊佛中校來了,太太,」僕人在門口說。 「哈羅,羅達!」托萊佛大踏步走進來,伸出他兩隻長長的胳膊;他穿著一身非常合身的軍禮服:一件鑲著金紐扣的藍色上裝,上面別著好幾枚勳章,一條黑色領帶,一件筆挺的白襯衫。「嘿,老天爺!你比在菲律賓時候年輕十歲。」 「哦,瞧你說的,」她說,兩眼閃閃發光,讓他在臉頰上輕輕吻一下。 「哈爾,帕格。」托萊佛舉起一隻修剪得很漂亮的手,掠了一下他那正在變白的濃密卷髮,瞪著眼看那兒子。「說句心裡話,這是您的哪一個孩子。」華倫伸出一隻手去。「哈羅,先生。猜猜看。」 「啊哈。是華倫。拜倫笑起來不是這樣的。還有紅頭髮,我想起來了。」 「您猜對啦,先生。」 「羅斯迪·特雷納告訴我說,你在『莫納根號』上服役。拜倫在幹什麼?」羅達在沉默一會兒之後,這時興高采烈地說起話來。「哦,拜倫是我們家浪漫主義的夢想家,基普。他在意大利學美術。你也應該見見梅德琳!都成大人啦。」華倫說了聲,「對不起,我失陪了,先生,」就出去了。 「美術!意大利!」在托萊佛的瘦削而英俊的臉上,一道濃眉往上一揚,兩隻鑽藍色的眼睛張得很大。「呃,那倒是很浪漫。喂,帕格,你幾時開始喝酒的?」托萊佛接過一杯馬提尼酒,看見亨利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就這樣問。 「怎麼,基普,我在馬尼拉就喝上酒啦。喝得挺凶。」 「是嗎?我忘了。我只記得在學院裡你最反對喝酒。連煙也不抽。」 「嗯,我很早以前就開戒了。」 維克多·亨利自從他繈褓中的女兒死後,就開始喝酒抽煙,漸漸上了癮,早已把他嚴厲的監理會教徒父親要他戒煙戒酒的諄諄囑咐丟在腦後。這個話題他是不喜歡展開討論的。托萊佛微微一笑,說道:「你星期天也打牌了?」 「沒有。我還沒改掉這個傻脾氣。」 「別說這是什麼傻脾氣,帕格。」 托萊佛中校開始談起在柏林當武官的工作。他的第一句話是:「你會喜歡德國的,羅達也會喜歡。你要是放過這樣的機會,真太傻了。」 他的胳膊肘放在椅子兩邊扶手上,一隻腳幹淨利落地擱在另一隻腳上,他的談吐還象過去那樣娓娓動聽。直到現在他依舊是帕格那一班最漂亮的同學之一,但也是最不幸的一個。海軍學院畢業後兩年,他在一次艦隊的軍事演習中出了事故。他當時是一艘驅逐艦的總值日軍官①,正好海上起了風暴,時間又在夜裡,一艘潛艇事先沒有發出警告,忽然在他前面一百碼的地方浮出海面,結果就和驅逐艦撞上了。責任並不在他身上,也沒人受傷,普通軍事法庭只給他記過處分。但這個處分卻阻礙了他的晉升,影響了他的前程。他一邊講話一邊喝酒,在約莫十五分鐘內喝了兩杯馬提尼。 ①艦上總值日軍官在值日期間代表艦長負責管理全艦工作,除副艦長外,艦上一切人員都應服從他的命令。 後來維克多·亨利向他打聽納粹的情況,問他應該怎樣跟他們打交道,基普·托萊佛忽然把身體坐得筆直,做手勢時把彎曲的手指也伸直了,他的語氣變得很堅定。國家社會黨上了台,他說,其他的德國政黨下了台,就象在美國民主黨上臺、共和黨下臺一樣。這是從一個方面看問題。德國人喜愛美國,拚命要獲得我們的友誼。帕格只要把他們當人看待,那麼他就會發現條條渠道都對他敞開,情報會源源而來。報刊上有關新德國的評論都歪曲了事實。等帕格跟那班記者混熟以後,就會明白裡面的原因——他們大多數都是心懷不滿的左傾分子和酒鬼。 「希特勒是個真他媽的了不起的人,」托萊佛說著,放正了兩個胳膊肘,用一隻擦洗得很乾淨的手托住下巴頦兒,另一隻隨隨便便地搭拉著,臉上容光煥發。「我並不是說,他,或者戈林,或者他們一夥裡任何一個,不會謀殺自己的祖母以增加他們的權力或者增進德國的利益。可這就是今日歐洲的政治。我們美國人實在太天真。蘇聯是歐洲必須面臨的巨大現實,帕格——那些斯拉夫蠻子正在東方興風作浪。我們很難理解那種感情,可是對他們來說,卻是政治的磐石。共產國際不是在那兒打麻將,你知道,那班布爾什維克馬上要出來統治歐洲,不管是用詭計或者用武力,或者是二者並用。可希特勒不讓他們那樣做。這是問題的核心。德國人搞政治的方式跟我們不一樣——譬如說對付猶太人的手段——不過這僅僅是一種過渡現象,再說也不關你我的事。要記住這一點。你的工作是搜集軍事情報。你可以從這些人身上弄到一大堆情報。他們對自己的成就很感到自豪,也喜歡向人誇耀,我的意思是說他們會給你真實的情報。」 帕格又去調馬提尼酒,羅達就提出幾個有關猶太人的問題。托萊佛斬釘截鐵地告訴她,報紙上的報道全都言過其實。最壞的也不過是所謂的「水晶夜」,一些納粹打手出來敲碎百貨公司的櫥窗,放火燒了幾家猶太會堂。連這也是猶太人自己招來的,是他們先謀害了德國駐巴黎使館裡的一個官員。托萊佛還說,他自己作為一個使館工作人員,對這件事有種悲觀的看法。那天他和他妻子正好在戲院裡看戲,回家時候看見選帝侯大道上有不少碎玻璃,遠處也有一、兩起火光。可是根據《時代》週刊的報道,好象整個德國都在燃燒,猶太人都在遭到集體屠殺。不少新聞報道都互相矛盾,不過據他所知,沒有一個人在肉體上真正受到傷害。為了撫恤那個死去的使館人員,罰了他們一大筆錢,大概十億馬克之類。希特勒是相信用烈藥的。「至於總統下令召回我們的大使,我看是一種多餘的姿態,完全多餘,」托萊佛說。「這只會使猶太人的處境更糟,同時也完全打亂了我們使館的工作。在這兒華盛頓,簡直沒有一點點關於德國的常識。」 這個本來坐得筆直的戰士又喝了兩杯馬提尼之後,腰也彎了,話也多了,他滔滔不絕地談起海軍內幕情況,回憶各種酒會,各個週末,幾次打獵旅行,等等;他回想起有一次在國家社會黨集會之後怎樣和一些德國空軍軍官喝了個通宵,到天亮時大家都喝土豆湯解酒;他還回想起自己怎樣跟一些著名的演員和政界人士交朋友。他笑嘻嘻地說,只要你不打錯牌,武官工作是非常有趣的,也可以生活得非常好。再說,搞這些玩藝兒本來就是你的工作,以便搜集情報。這是夢想中的工作。 一個人既然進了海軍,就有權在海軍裡得到最多的東西!他坐在最前排,看著歷史一幕幕地上演,同時也獲得最大的享變。「我跟你說,帕格,你會喜歡這個工作的。這是目前歐洲最有趣味的職務。納粹裡面確實魚龍混雜。有些人很能幹,但我跟你說句知心話,有些人也相當粗俗。一般職業軍人都有點兒看不起他們。可是他媽的,我們覺得我們自己的政界人士又怎麼樣?希特勒現在掌著大權,這一點已經沒有爭論了。他的確是個大人物,我一點不騙你。 因此別談論那話題,那樣你的日子就可以過得很好,因為的的確確沒有比德國人更好客的了。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還很象我們,你知道,比法國人,甚至比英國人更象我們。他們見了一個美國海軍軍官,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出來。」他看看帕格,又看看羅達,臉上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帶點兒憂傷,也略有點兒沮喪。「特別是一個象你這樣的人。不等你到達那兒,他們早就把你瞭解得一清二楚了。也許我問得大率直了——要是這樣,請告訴我——不過象你這樣一個熱中於搞槍炮的人,怎麼忽然幹起這工作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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