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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一輛「維利斯」出其不意地在身後突突地響了起來,然後車輪尖叫一聲,車停在了路上。密列西耶夫沒有回頭就猜得出,這是團長追上了他,而且撞見他在玩孩子般的遊戲。阿列克謝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他裝著沒有發現汽車的樣子,用手杖挖著地。

  「在砍草嗎?多有趣的遊戲。我跑遍了整個機場,我們的英雄在哪?我們的英雄跑到哪兒去了?來看看他吧,正和雜草戰鬥著呢。」

  上校從「維利斯」裡跳了出來。他自己能出色地開汽車,喜歡在業餘時間擺弄汽車,就像他喜歡帶領團隊去完成艱巨的任務一樣,喜歡晚上同機械師們仔細研究油漬漬的馬達。他平常穿著藍色的連衣褲,只有從他那削瘦的臉上的莊嚴的神色和嶄新漂亮的軍帽才能把他同肮髒的機械師區分開來。

  密列西耶夫依然不知所措地用手杖挖著地,上校抓住了他的肩膀說:

  「好吧,讓我看看你。真見鬼,你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現在應該承認,剛派你來的時候,儘管部隊裡的所有人都在談論你,可我就是不信,我不相信你能經受住戰爭的考驗,還有……這就是她,俄羅斯母親的功勞!我祝賀你。祝賀你並向你致敬……您要回『田鼠城』①嗎?請坐,我送你回去。」

  ①這裡是指飛行員們住的窯洞。

  「維利斯」從原地向前一沖,在野戰道路上全速飛馳起來,瘋狂地轉著彎。

  「喂,您或許需要什麼?有什麼困難嗎?您儘管提出來,不要客氣,你有權利這樣做。」團長說道,他開車穿過沒有道路的小樹林,在滿是窯洞的小山崗中間穿行。這種地下小城被飛行員們起了個「田鼠城」的外號。

  「我什麼也不需要,上校同志。我同別人一樣。您最好還是忘掉我沒有腳這件事。」

  「那好吧……哪個窯洞是您住的?這個嗎?」

  上校正好在窯洞口刹住了車。密列西耶夫剛剛下車,「維利斯」就呼嘯起來,把樹枝壓得劈啪作響,在白樺樹和橡樹間轉來轉去,然後就消失在樹林中。

  阿列克謝沒有回窯洞。他在白樺樹下面一片濕潤的、毛茸茸的、散發著蘑菇味的青苔上躺了下來,然後小心翼翼地從信封裡抽出奧麗雅的信。一張照片從手裡滑了下來,落到了草地上。阿列克謝把它檢了起來。他的心劇烈而頻繁地跳動著。

  照片上是一副熟悉同時又陌生得令人難以辨認的嶄新面孔。奧麗雅是穿軍裝照的像。襯衫、武裝帶、紅星獎章,甚至近衛軍的肩章——所有這一切對她都非常合身。她像一個穿著軍裝的、削瘦漂亮的小男孩。只是這個「小男孩」臉色疲憊,她那又大又圓的眼睛炯炯有神,帶著少年人沒有的銳利目光對人望著。

  阿列克謝久久地凝視著這雙眼睛,內心不禁充滿了莫名的甜蜜的憂傷。這種感覺就像你在夜晚諦聽遠處傳來的喜愛的歌聲時所體會到的那種感覺一樣。他在口袋裡找到了奧麗雅以前的一張照片,那上面她穿著一件花連衣裙,坐在一片百花盛開的草地上,坐在遍地繁星似的白菊叢中。奇怪的是:這位穿著軍用襯衫、眼睛疲憊的姑娘他似乎從未見過,不過這個對他來說比以前他熟悉的那一個更為親切可愛。照片背面寫著:「別忘記我。」

  信簡短而樂觀。姑娘已經在指揮一個士兵排了。只是她的排現在沒有參加戰鬥。它在從事著和平建設工作。他們在修復斯大林格勒。奧麗雅很少談到自己,但是她興高采烈地談論著這個偉大的城市,談論著百廢待興的廢墟,還談到,現在從四面八方來到這裡的男女老少都住在戰爭留下來的地下室裡、碉堡裡、避彈所和煤庫裡,住在列車車廂裡、膠合板木房裡、窯洞裡。他們在建設和修復著這座城市。據說,每一位努力工作的建設者將來都可以在修復好的斯大林格勒城裡得到一套住房。要是這樣的話,為什麼不讓阿列克謝知道,在戰爭過後他會有一個休息的地方呢。

  夏季的天說黑就黑。阿列克謝用袖珍電筒照著這封信才讀完最後幾行字。讀完之後,他又照了照相片。少年士兵的眼睛嚴肅誠實地看著他。親愛的、親愛的、你太不容易了……你沒有躲過這場戰爭,可戰爭也沒有摧毀你!你在等待嗎?等待吧,等待吧!你愛我,是嗎?那就愛吧,愛吧,親愛的!可是阿列克謝感到慚愧,他向她,這位斯大林格勒的勇士,隱藏著自己的不幸已經有一年半的時間了。他想立刻回到窯洞裡去,誠實、坦白地把一切都寫信告訴她。讓她決定吧——越快越好。當一切部明確了,兩個人都會變得輕鬆些。

  今天的事情過後他已能同她平等說話了。他不僅能夠飛行,而且還能戰鬥。他答應過自己,併發過誓,或是他的希望破滅,或是他在戰鬥中成為與別人一樣平等的人,這時他就把這一切都告訴她。現在他成功了。兩架被他擊中的飛機掉了下來,在眾目睽睽之下,落到灌木叢中燒毀了。值勤兵把一切都記錄到戰鬥日記上了。這個消息已經傳到了師團,傳到了軍部,傳到了莫斯科。

  反正誓言已經實現了,可以寫信了。可是,如果嚴格地說,對於殲擊機來說,「穿草鞋的」難道是真正的對手嗎?要知道,優秀的獵人是不屑于講述打掉一隻兔子來證明他的狩獵本領的。

  樹林裡溫暖潮濕的夜色變濃起來。現在,當戰鬥的轟鳴聲已移到了南方,勉強才能看到樹枝後面那遙遠的火光的時候,卻能清楚地聽到鮮花盛開、芬芳迷人的夏日樹林中夜間的各種聲音:有蟈蟈在林邊熱烈而緊張的鳴叫聲,有鄰近的沼澤地裡幾百隻青蛙呱呱的低鳴,有長腳秧雞尖利的呷呷聲,還有那種壓倒了一切,佔據了一切,籠罩著潮濕的夜幕的夜駕的歌聲。

  皎潔的月光和黑影混雜地交織在一起,慢慢地沿著草地爬到了阿列克謝的腳邊。他仍然坐在白樺樹下那柔軟的、現在已經變得潮濕的青苔上。他又從口袋裡拿出相片,把它放在膝蓋上,看著這張被月光照亮的相片,沉思起來。夜間轟炸機又黑又小的側影在頭頂上方那明朗的、蔚藍色的天空中一個接一個地向南方飛去。它們的馬達低沉地吼叫著。戰爭的聲音在這撒滿月光、飄蕩著夜駕歌聲的樹林裡也能聽得到,就像五月甲蟲平靜的嗡嗡聲。阿列克謝歎了一口氣,把相片放回到軍用襯衫的口袋裡,有彈性地跳了起來,從自己身上抖掉這個迷人夜晚的誘惑,把枯樹枝踩得吱吱作響,跑回自己的窯洞裡。他的僚機駕駛員此刻正甜美、有節奏地打著鼾。他像大力士般地伸開四肢,躺在狹窄的軍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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