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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氣浪將密列西耶夫的飛機拋向一邊,它飛過了一團火焰。阿列克謝把飛機改為水平飛行。他看了看天空。僚機從右邊跟著他,它在無垠的藍色天空中,在多塵的、白色泡沫一樣的雲層上面盤旋著。四周一片空曠,只是在地平線上,在遠方白雲的映襯下才可以看到四處逃散的「穿草鞋的」黑點。阿列克謝看了看表,他吃了一驚。他覺得戰鬥至少進行了半個小時,汽油應該用完了。可是手錶標示出這一切只用了三分鐘。

  「還活著嗎?」他問道,回頭看了看在右邊並排飛著的僚機駕駛員。

  從雜亂的聲音裡他聽到了一個遙遠的,異常興奮的聲音:

  「活著……看地上……在陸地上……」

  在下面被打得破爛不堪、崗巒起伏的山谷裡,有幾個地方燃起了冒著濃煙的油火。濃煙呈柱狀在無風的空中垂直升起。然而阿列克謝沒有看這些敵機燃燒的殘骸,他看著那些在田野上向四面分散開去的灰綠色的甲蟲。他們越過兩道山谷,沖到敵人的陣地跟前,前面的坦克已經越過了戰壕。它們從炮筒裡噴射出的紅色炮火已經落到了德軍基地的後面。雖然它們的後面仍然響著射擊聲,德軍的炮火冒著濃煙,但它們卻越爬越遠了。

  密列西耶夫明白,幾百隻這樣的甲蟲深入到被擊潰的敵軍陣地意味著什麼。

  第二天,在所有的報紙上都刊登了一條令蘇聯人民和全世界愛好自由的人民歡欣鼓舞的消息。在庫爾斯克弧形區的一個地段,經過兩個小時猛烈的炮火轟擊,蘇軍突破了德軍防線,集中全部兵力沖進了缺口地帶,為轉入進攻的蘇軍掃清了道路。

  在這一天,切斯洛夫大尉的飛行大隊的九架飛機有兩架沒有返回機場。在戰鬥中擊落了九架「穿草鞋的」。如果只說飛機,九比二毫無疑問是個很好的比數。可是損失了兩位同志卻沖淡了勝利的喜悅、從飛機裡跳出來的時候,飛行員們沒有像平常那樣在勝利之後開著玩笑,大喊大叫,做著手勢,熱烈地討論著戰鬥的曲折驚險,重新體驗著已經消失的危險,他們憂鬱地走到參謀長面前,簡單地彙報了戰果就散去了,誰也沒有看誰一眼。

  在團裡,阿列克謝是新來的人。他甚至連犧牲者的面孔都沒有見過。但是他同大家的情緒是一樣的,在他的一生中發生了一件十分重要的大事,他竭盡了自己的全部意志和精神力量去對待它——這件事決定了他以後的全部生活,使他重新回到了有價值的健康人的行列。在醫院的板床上,以及後來學習走路、跳舞,通過頑強的訓練恢復駕駛技能的時候,他有多少次想著這一天啊!現在,在他擊落了兩架德國飛機之後,這一天終於來到了,他又成了殲擊機大家庭裡平等的一員。他像大家一樣走到參謀長面前,報告了自己擊落的敵機數目,說明了戰勢,表揚了僚機,然後走到旁邊白樺樹的樹蔭下面,想著今天沒回來的那些人。

  只有彼得羅夫沒有帶飛行帽,他的淺黃色頭髮被風吹亂了。他在機場上跑著,碰到誰就抓住准的手,開始講起來:

  「……我看見:他們就在身旁,伸手就能碰到!只是你聽著……我看到上尉瞄準了指揮機,我就瞄準了鄰機,開火!」

  他跑到了密列西耶夫面前,撲到了他腳邊柔軟的、長滿青草的綠苔上,伸開四肢。但是他受不了這種悠閒的姿勢,立刻跳了起來說:

  「您今天做了多麼漂亮的盤旋呀!好極了!眼前都發黑了……您知道我今天是怎樣痛擊敵人的嗎?您聽……我跟在您的後面飛著,就看到:它就在旁邊,非常近,就像您現在站在這裡……」

  「等一等,老夥計。」阿列克謝打斷了他的話,他拍了拍自己的口袋,「信,信……我的信弄到哪兒去了?」

  他想起了今天收到的,還沒來得及讀的信。他翻遍了所有的口袋都沒有找到它們,急得直冒冷汗。後來,他在胸前的襯衫下面摸到了沙沙作響的信封,才輕輕地松了一日氣。他拿出奧麗雅的信,坐到一棵白樺樹底下,也不聽他的朋友興奮的談話,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撕下一小條紙。

  這時一顆信號彈砰的一聲炸開了。一條紅色的、金光閃閃的長蛇在機場上空繞過,隨後就熄滅了,留下了一條漸漸模糊起來的灰色痕跡。飛行員們跳了起來。阿列克謝邊走邊把信封揣入懷中。他連一行字都沒來得及讀完。他拆信的時候就感覺到除了信紙之外還有一張硬片。當他帶領著他的小隊沿著熟悉的路線飛行的時候,他有時還用手碰碰信封,裡面是什麼呢?

  對於阿列克謝正在服役的那個近衛軍殲擊機飛行團來說,坦克部隊突破防線的那天,就是艱苦戰鬥的開始。在突破口的上空,飛行大隊輪番轟炸。一個飛行大隊剛剛退出戰鬥,降落到陸地上,就有另一個飛行大隊起飛接替它,而輸油車已經向著陸的飛機急馳而去。汽油毫不吝惜地一股一股地流進空油箱裡。在灼熱的馬達上面,飄浮著像在溫暖的夏雨過後的大地上凝膠狀的霧氣。飛行員們沒有離開駕駛室,甚至午飯都是用鋁飯盒給他們送到這裡來的。但是誰也沒有吃。今天腦袋裡想的不是這件事,好像有一小塊東西卡在嗓子眼裡。

  當切斯洛夫大尉的飛行大隊重新著陸,飛機滑行到小樹林裡加油的時候,密列西耶夫坐在駕駛室裡,體會著身體那疲憊的、令人愜意的酸痛,急不可待地望著天空,對加油工吆喝幾聲。他又重新被戰鬥吸引了——他想考驗自己。他常常感到懷裡的信封沙沙作響,但他不想在這種情況下讀信。

  只是到了晚上,當部隊的進攻地帶被暮色安全掩護著的時候,機組人員才被允許回到自己的窯洞。密列西耶夫沒有像平常那樣走林間的近路,他穿過雜草叢生的田野,走著那條繞彎的路。他想集中一下注意力,想躲開喧鬧聲和轟鳴聲,拋開這個漫長的日子裡所產生的各種各樣的印象,休息一下。

  傍晚,空氣芳香,天空晴朗,四周一片寂靜,仿佛那遙遠的大炮的轟鳴不再是戰鬥的聲音,而是從身旁滾過的雷雨的轟隆聲。道路穿過原先的黑麥地。那種淒涼的、有些發紅的野草——在人類正常的和平生活中它只生長在院子僻靜的角落裡和田邊堆在一起的石頭縫裡,或者在人類精明的眼睛很少光顧的地方,才怯生生地伸出細細的草莖——現在像一堵密不透風的牆一樣聳立著,高大、蠻橫、有力,將勞動者世世代代用汗水澆灌成的土地踩在腳下。只是在有些地方,野生的黑麥被野草欺侮得像柔軟的小草一樣,長出了稀疏的、乾枯的麥穗。遍地叢生的雜草吸盡了地裡全部的養料,吸收了所有的陽光,使黑麥得不到養分和陽光,所以這些麥穗在開花之前就乾枯了,沒能結出果實。

  密列西耶夫認為,法西斯分子也想這樣在我們的土地上生根,用我們的養料充實他們自己,靠我們豐富的資源來無恥而瘋狂地長高,遮住太陽,並且還要把偉大的、強大有力的人民從他們自己的土地上和他們的菜園裡排擠出去,掠奪他們的一切,吸幹他們的身體,使他們窒息——就像雜草窒息了這些乾枯的麥穗,使這些強壯的、漂亮的植物變了形一樣。阿列克謝感到有一種孩子般的好鬥情緒向他湧來。他用自己的手杖使勁抽打著那微微發紅的、沉甸甸的煙色草冠,很開心地看到一束束蠻橫的草莖倒了下去。汗從他的臉上流了下來,可是他還是使勁抽打著那些使黑麥變得枯萎的雜草。他高興地感覺到疲憊的身體裡有一種渴望戰鬥和活動的狂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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