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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這些天阿列克謝幾乎沒有離開過房間。由於無事可做,他就把老太太所有的煤油爐和煤油器具重新修好,把鍋焊上,把汗關和插座修好,甚至還在老太太的求情下把潑婦阿列夫季耶·阿爾卡吉葉夫娜的咖啡壇也修好了。即便這樣,她拿走的搪瓷奶罐仍然沒有還回來。阿列克謝所做的一切深深地贏得了這對老夫婦對他的好感。她丈夫是建築聯合公司的工人,防空工作的積極分子,也是一個忙得晝夜回不了家的人。老夫婦倆領悟道,坦克手當然是好人,但飛行員也不比他們差,甚至,你仔細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別看職業是飛行員,但他們卻是些勤儉、認真、愛家的人。

  去幹部處打聽結果的頭一天夜裡,阿列克謝一直睜眼在沙發床上躺著。天濛濛亮他就起來了,刮了鬍子,洗了臉。機關一開門,他就第一個走到要決定他命運的行政管理部少校的桌前。他進屋第一眼就不喜歡這個少校。少校似乎沒有看見他,在桌旁忙碌著,取出公文夾,把它打開,打了個電話,又詳細地告訴女秘書怎樣編寫簡歷的號碼,然後又出去了一趟,過了好久才回來。這時候,阿列克謝一看到他那張長鼻子、剃得乾淨的腮幫、嘴唇紅潤的長臉和那個幾乎與偏平的額頭連到一塊的鋥亮的禿頂,氣就不打一處來。做完這一切,少校翻了一頁日曆,這才抬眼看了看來訪者。

  「上尉同志,您找我嗎?」他用一種穩重而自信的男低音問道。

  密列西耶夫講了自己的情況。少校讓女秘書去取他的材料,趁這機會,少校伸了伸腿,用牙籤剔著牙,還不失體統地用左手擋著。材料送來後,他用手帕把牙籤擦淨,用紙包上,放到制服兜裡,開始看「簡歷」。大概他讀到了截去雙腳這句話,他急忙對阿列克謝指了指椅子,好像在說,請坐,為什麼站著,隨後又低頭去看材料。看完材料,他問:

  「喂,您照實說吧,想要什麼?」

  「我想得到一張到殲擊機飛行團的派遣證。」

  少校往椅背上一靠,驚奇地望著這位仍舊站在他面前的飛行員,親自給他挪來一把椅子。他寬寬的眉毛更是高高地爬到了光滑的胖額頭上。

  「可是,您是不能飛行的呀!」

  「我能飛,我要飛。可以派我到訓練學校試試。」密列西耶夫幾乎喊著說,他的語氣中飽含著那樣無法抑制的渴望,以至於坐在鄰桌後面的軍人抬起頭,想瞭解一下這個皮膚黝黑,年輕漂亮的小夥子在固執地要求什麼。

  「但是您聽我說,沒有腳怎麼飛呢?真好笑……在哪兒也沒見過這種事。誰會允許您呢?」少校認定站在他面前的人一定是個狂妄者,也許是一個精神失常的人。

  他斜視著阿列克謝那張怒氣衝衝的臉龐和他那雙熱烈的、「放肆」的眼睛,盡可能說得溫和些。

  「這雖然哪兒都沒有見過,但是會看見的。」密列西耶夫倔強地堅持說,然後從筆記本裡取出一張用玻璃紙包著的雜誌剪報,把它放在少校的面前。

  鄰桌的軍人們已經放下了手頭的工作,饒有興趣地傾聽著他們的談話。一個人還煞有介事地走到少校面前,向他要了火柴,順便瞧了瞧密列西耶夫的臉。少校則快速地將這篇文章草草地看了一遍。

  「對我們來說,這也算不上是證件。我們有指令,那裡明確規定著進飛行團的各種條件。我不能允許您去駕駛飛機,哪怕您只是缺兩個手指頭,而不是被截去了雙腳。把您的剪報拿回去,這不是證件。我尊重您的志向,但是……」

  密列西耶夫覺得全身快要炸開了,再呆上一會兒,他就會把墨水瓶朝這個鋥亮鋥亮的禿頂上砸去,他聲音沙啞地擠出了一句:

  「那麼這個呢?」

  他把最後一張王牌放到桌子上,這是一級軍醫簽署的證明。

  少校遲疑地拿起紙條。這是一張正式簽署的、帶有醫務處印戳和圖章的證明,下面還有空軍軍團裡人人尊敬的醫生的簽名。少校看過之後,變得更加客氣了。不,站在他面前的不是精神失常的人。這個不同尋常的年輕人確實打算無腳飛行。他是用什麼巧妙的方法打動了這位認真而有威信的軍醫的呢?

  「即使這樣,而且我也衷心希望,但我不能……」少校歎了口氣,推開密列西耶夫的簡歷,「一級軍醫可以按他的意願寫,但我們卻有明確的、不許更改的指令……如果我違反了它,後果誰負呢?軍醫嗎?」

  密列西耶夫狠狠地瞅了一眼這個胖胖的、自負而又自信、平靜又有禮貌的人。看了看他那整潔的制服上乾淨的衣領,他的毛乎乎的手和精心修剪過的並不好看的大指甲。唉,跟他解釋有什麼用!難道他能明白嗎?難道他瞭解空戰嗎!他也許從未聽過射擊聲呢!他盡力控制著自己,聲音沙啞地問:

  「那我該怎麼辦?」

  「如果您堅決要求,我可以派您去培養處的檢查委員會。」少校聳了聳肩,說道,「只是先警告您,您將白跑一趟。」

  「啊,見鬼去吧!請您給檢查委員會寫一封信吧!」密列西耶夫聲音嘶啞地說,重重地倒在椅子裡。

  這樣,他在各個機關的奔走又開始了。那些忙得疲憊不堪的工作人員聽著他的講述,又驚奇、又同情,也很感動,卻只能無奈地擺擺手。事實如此,他們能做什麼呢?有指令,完全正確的指令,由指揮部親自簽署的、多年來神聖不可動搖的傳統,怎麼能違反呢,況且又是在這種毋庸置疑的情況下。大家都真誠地替這位一心夢想著戰鬥的、有著堅韌不拔的毅力的殘廢軍人感到惋惜,誰也不能張嘴,斷然地對他說個「不」字。這樣他從幹部處被派往培養處,從一張桌子被派到另一張桌子。所有的人都同情他,最後派他去了檢查委員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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