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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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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列西耶夫再也不發脾氣了,無論是遭到什麼樣的拒絕,還是遇到一些有傷自尊的同情和寬容。雖然所有這些都曾是他那驕傲的靈魂所極端不滿的。他學會了控制自己的情緒,也掌握了請求者的語氣,有時他一天要遭到不止一次的拒絕,但他決不會失去信心。雜誌剪報和一級軍醫的證明由於經常從兜裡掏出來又放進去,以至於折疊的地方都磨破了,他不得不用油紙把它們粘起來。 到處奔走的苦惱、團裡的答覆又遲遲不到,再加上沒有領物證,這一切都使問題更加複雜化了。療養院供給的於糧已經吃完了。那對和他交了朋友的老兩夫妻看他不再自己燒飯了,就熱心地讓他過去一起吃。但是他知道,這兩位老人家是如何在窗外斜坡上特別小的菜園裡辛勤地勞作著,其中每一根蔥、每一個胡蘿蔔都是預先就計算過的,他還知道每天早晨他們是怎樣像孩子似地友好而精確地分配他們領到的一份口糧的,於是就婉言謝絕了。他裝出高興的樣子說,為了逃避做飯的麻煩,他現在在指揮部的食堂裡吃飯。 星期六到了。這天該是安紐塔自由的一天。平時他每天晚上都要跟安組塔通電話,告訴她事情進展得並不順利,一說就是好半天。他拿定了主意。他的背包裡保存著父親的一個銀制的老式煙盒,盒蓋上用精緻的黑銀做著一輛急速奔馳的Z套馬車,上面還鐫刻著「祝銀婚紀念,友人贈」的題詞。阿列克謝並個抽煙,但是母親送愛子上前線的時候,不知為什麼把家藏的父親的遺物放到了他的衣兜裡,於是他就把這個結實笨重的煙盒一直隨身帶著。在飛行的時候,他把它放在衣兜裡作為吉祥物。他從背包裡找出煙盒,朝「寄售商店」走去。 一位瘦弱的、散發著樟腦味的婦女把煙盒拿在手裡翻轉了一陣,用削瘦的手指指著題詞說,寄售商店不收帶名字的物品。 「我賣得又不貴,您出價。」 「不行。不行。順便問一句,軍人同志,依我看,論年紀,您收到銀婚紀念的禮物還早了點吧!」散發著樟腦味的婦女一邊用那雙不友好的、無神的眼睛打量著阿列克謝,一邊挖苦地說。 飛行員氣得滿臉通紅,他從櫃檯上抓起煙盒,徑直朝門口走去。這時有人拽住了他的袖子,而且把一股濃烈的酒氣吹進他的耳朵裡。 「非常有趣的小東西。不貴嗎?」一個長滿硬鬍鬚、鼻子發青、模樣醜陋的人詢問道。與此同時,他把一隻青筋暴露的顫抖的手伸過來要拿煙盒。「很厚實的煙盒。出於對衛國戰爭英雄的尊敬,我給您五張灰票①。」 ①每張為一百盧布。 阿列克謝沒有討價還價,抓過五張一百盧布的鈔票跑出了這個到處是舊物品、破爛貨的王國,來到清新的戶外。在附近的市場上他買了一小塊肉,油脂、一個大麵包、一些土豆和幾個洋蔥,甚至沒有忘記買幾根芹菜。在路上他就開始吃起油脂來,滿載著食物回到他現在自稱的「家」中。 「我決定重新領口糧,自己做,他們做的飯不好吃。」他一邊對老太太撒謊,一邊把買來的食物倒在廚房的桌子上。 晚上,一頓豐盛的晚餐準備好了,等待著安紐塔的到來,土豆肉湯,呈琥珀色,上面漂浮著一些綠油油的捲曲的芹菜,肉炒洋蔥,甚至還有紅黴苔子羹:是老太太從土豆皮裡提取出澱粉汁,再把紅黴苔放在裡面熬成的。姑娘回到家時臉色蒼白,渾身無力。可以看得出,她勉強支持著洗了臉,換了衣服。她匆匆忙忙地吃完第一道菜和第二道菜,立刻躺在具有魔力的舊安樂椅上。這安樂椅好像在用它那溫柔的天鵝絨似的手擁抱著這個渾身無力的人,跟她說著悄悄話,催她進入甜美的夢鄉。這樣,她還沒有等到牛奶罐裡的按照烹飪法做的果羹在水龍頭下冷卻,就打起盹來了。 稍稍休息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睛,灰色的暮靄已經籠罩著這個擺滿舊家具、重新變得整齊乾淨的小房間。她看見阿列克謝坐在餐桌旁那昏暗的舊燈罩下,燈繩上垂吊著她從童年時代起就非常熟悉的、五顏六色的小蜘蛛。阿列克謝坐在那兒,雙手捧著腦袋,緊緊地擠壓著它,好像要用手掌將它壓碎似的。看不到他的臉,但是在這整個的姿勢中含有一種深重的絕望,以至於姑娘對這個強壯而固執的人產生了憐憫之心,它像一股熱浪湧到她的喉頭。她輕輕地站了起來,走到他跟前,擁抱著他的大腦袋,撫摸著他的一綹綹硬絲絲的頭髮,讓它從指縫中間滑過。他抓住了她的手,吻了吻,隨後一下子跳了起來,愉快地笑著說: 「吃果羹嗎?現在正好吃!我費了很大的勁把它放在水龍頭下面才達到規定的溫度。可是一看,人家已經睡著了。這讓大廚師很傷心。」 他倆一人一碟,津津有味地吃起這種合乎「規格」的酸溜溜的果羹,閒聊了一會兒。不過他們好像商量好了似地不談兩件事:不談葛沃茲捷夫和他密列西耶夫的事。隨後他們開始鋪床,各鋪各的。安紐塔先到過道裡,等她聽見阿列克謝的假腳砰的一聲掉到地板上的時候,她才走進屋。然後她熄了燈,脫了衣服,躺下了。屋裡漆黑一片,他們誰也沒說話,但是從被單不時發出的窸窣聲和彈簧的吱呀聲,他們知道,誰也沒有睡著。 「阿遼沙,睡不著嗎?」安紐塔終於忍不住了,問道。 「睡不著。」 「想心事嗎?」 「想,你呢?」 「我也在想。」 他們又沉默起來。窗外的有軌電車在轉彎時軋軋作響。電車上的弧形拖擋上迸出的藍色火花刹那間照亮了房間。在這刹那間,他們都看見了對方的臉。他們倆都睜眼躺著。 ……這一天,阿列克謝沒對安紐塔說一句自己奔走的結果,但是她知道他的事情進展得並不順利。也許,在這個難以馴服的靈魂裡希望的火花正在熄火。她憑女性的敏感就能猜到,這個人現在的心情大概非常沉重。她也明白,不管他此刻的心情多麼沉重,但是表示關懷只能觸及他的創傷,同情只會使他感到侮辱。 密列西耶夫呢,他把頭枕著手臂,仰面躺在那兒,想著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在床上,在黑暗中躺著一位可愛的姑娘,他朋友的未婚妻,一個溫柔善良的同忐。到她那兒只需在這黑暗的房間裡走兩到三步,但他任何時候也不會走這幾步,就好像這個他並不十分熟悉的、保護他的少女是他的他的妹妹一樣。他想,也許斯特魯契柯夫會罵他,也許會不相信他。不過,誰知道呢,也許恰恰是現在的斯特魯契柯夫比任何人都更瞭解他……而她,安紐塔,她多麼可愛啊,可她,又是多麼憔悴不堪。可憐的姑娘,她在後方撤運站的工作一定是太忙了。 「阿遼沙!」安紐塔輕輕地叫道。 從密列西耶夫躺著的沙發上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飛行員睡著了。姑娘從床上起來,赤著腳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就像照顧小孩子似的,給他把枕頭擺正,把他四周的被子掖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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