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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敞懷坐在踏板上的斯特魯契柯夫少校面帶微笑,望著莫斯科郊外的美景,他心潮起伏。這位永恆的戰爭漂泊者一直在漂遊著,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但是他對自己的處境感到心滿意足。他被派往一個連他自己暫時也不知道的飛行隊,但這對他就和回家一樣。密列西耶夫默默無語,坐立不安。他覺得最艱難的事還在前面,有誰知道,他能不能克服那些新的困難。

  下車後,密列西耶夫哪兒也沒有去,甚至連住的地方也不關心,就直接去見米洛沃裡斯基了。在那裡,他碰上了第一個挫折。他煞費苦心爭取到的同情者竟有急事出差去了,而且不會很快回來。有人建議阿列克謝按照規定的程序遞交一份報告。密列西耶夫當時就坐到走廊的窗臺上寫好了報告,然後把它交給了軍需主任。主任個于不高,瘦瘦的,眼睛無神、他答應盡力而為,讓他過兩天再來。無論飛行員怎麼請求他、懇求他,甚至威脅他也無濟於事。軍需主任只是把他那骨瘦如柴的小手放到胸前說這是規定的程序,他個人無權違反它。也許他真的幫不上忙。密列西耶夫只好揮揮手離開了。

  於是他在軍團辦公室裡的奔波開始了。而且事情還由於他被匆忙送進醫院時丟失了物品證、糧證和取款證,他也沒有來得及補辦它們而變得更加棘手。他甚至連介紹信也沒有。雖然和藹熱心的軍需主任答應馬上給他所在的軍團打電話,申請必要的手續,但是密列西耶夫十分清楚這些手續的辦理是緩慢的。他也清楚他將要在每一公斤麵包和每一公斤糖都要嚴格配給的嚴酷的戰時莫斯科住一段時間,沒有錢,沒有住處,沒有口糧。

  他給軍醫院的安紐塔打了電話。從她的講話聲中可以判斷出,她很忙或者有什麼操心事,但她對他的到來感到非常高興,而且要他這些天就住在她的房間裡。因為戰時她住在醫院裡,所以要他不用客氣,也別拘束。

  療養院為每個上路的戰友準備了夠五天吃的乾糧,所以阿列克謝沒有多想,就精神抖擻地朝那個他熟悉的小舊房走去。小房位於一群高大結實的新建築物後面,在一個庭院的深處。這回,有吃的東西,有住的地方,他可以安心等待了。他沿著熟悉的、螺旋形的樓梯走上去,樓內漆黑一片,散發著貓屎味、煤油味和潮濕衣服的氣味。他摸到了房門,使勁地敲了敲。

  用兩條粗鐵鍊拴著的門開了一條縫,從那兒探出一個老太太尖尖的小臉。她既好奇,又有些疑惑地打量了阿列克謝一番,盤問道:他是做什麼的,找誰,姓什麼。問過之後,就聽見一陣鏈條聲,門這才打開。

  「安娜·達尼洛夫娜不在家,不過她打了電話談到了您。請進,我帶您去她的房間。」

  老太太用那雙無神昏花的眼睛在他的臉上、軍裝上,尤其在背包上打量著。

  「也許您需要燒點熱水吧?那邊灶上是安尼契卡的爐子,我給您燒……」

  阿列克謝大大方方地走進了熟悉的房間。也許,斯特魯契柯夫練就的軍人四海為家的本領開始傳給了他。所以,當他聞到舊木頭、灰塵、樟腦以及這些實實在在地服務了幾十年的舊家具散發出來的熟悉的氣味後,他甚至激動起來,好像是經歷了長期的流浪,終於回到了故鄉的屋簷下。

  老太太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不停地講著某個麵包鋪裡排隊的情形。她說,在那兒,如果走運的話,那麼憑供應證就可以買到奶油雞蛋麵包,而不是黑麵包。她還說,有一天她在有軌電車上聽到一個舉止穩重的軍人說,德軍在斯大林格勒城下吃了敗仗,希特勒大概氣得精神失常了,被送進了精神病院,而在德國指揮的是他的替身;她又說,她的鄰居阿列夫季娜·阿爾卡吉葉夫娜無緣無故地拿到了工作證,還從她這兒借走了非常好看的搪瓷奶罐,不還給她;還說,安娜·達尼洛夫娜是已經撤退到後方的、深受人們尊敬的一對夫婦的女兒。這個姑娘人好,性情溫和,對自己要求嚴格,不像有些人,她從不跟人隨便交朋友,也不隨便領男伴回家。

  「您,是她的未婚夫嗎?是蘇聯英雄嗎?是坦克手嗎?」

  「不,我是一名普通的飛行員。」密列西耶夫答道。他剛說完,就看到老太太那善變的臉上懷疑、委屈、不信任和氣憤一起湧現出來,他差點笑出聲來。

  她緊閉雙唇,氣呼呼地砰的一聲關上門,完全沒有了剛才那種關心和友好,而是在走廊裡抱怨著:

  「如果是這樣,那麼需要熱水,你就自己在藍色煤油爐上燒吧!」

  安紐塔大概在撤運站的工作非常忙。在今天這樣一個秋雨綿綿的日子裡,房間全然是一副無人問津的樣子,所有的東西上都積滿了一層厚厚的灰塵。窗臺上和櫥櫃上的花很久沒有澆上都枯黃凋謝了。桌上放著一把茶壺,滿桌都是發黴的面包皮。鋼琴上也蒙著一層軟軟的灰色塵上。一隻大蒼蠅在昏黃暗淡的玻璃窗上亂撞著,沮喪地嗡嗡叫著,好像在這沉悶不通風的空氣中喘不過氣來似的。

  密列西耶夫敞開窗戶。窗外是一塊斜坡形的梯田。一陣清新的空氣吹了進來,把沉積的灰塵吹了起來,就像揚起了一層薄薄的霧。突然阿列克謝的腦子裡冒出一個愉快的念頭:打掃一下這個被棄置不管的房間,如果安紐塔晚上能脫身回家的話,讓她大吃一驚,也讓她高興高興。他從老太太那兒借來水桶、抹布、掃帚,開始專心地作起這項歷來被男人瞧不起的工作。他又是擦,又是掃,又是除灰,又是清洗,幹了一個半小時左右。他為自己做了這項並不困難的工作而感到高興。

  傍晚時分,他往橋頭走去。還在他到這兒來的路上,他看見有幾個小姑娘在賣鮮豔的、沉甸甸的秋紫宛。他買了幾枝,插到花瓶裡,放到桌子上和鋼琴上,然後坐在舒服的綠色安樂椅中,渾身感到有一種令人愉快的倦意。這時老太太正用他帶來的乾糧在廚房烹製晚餐,他貪婪地聞著從廚房飄來的香味。

  但是安紐塔回來時是那麼疲憊不堪,以至於她只是勉勉強強跟他打了個招呼,立刻倒在沙發上,甚至沒有注意到她周圍的一切都在閃光發亮。過了幾分鐘,她稍稍休息了一會兒,喝了點水,她才驚訝地環顧四周,她明白了一切,疲倦地笑了笑,感激地握了握密列西耶夫的胳膊肘,說:

  「難怪葛裡沙那麼愛您,連我都有些嫉妒了。阿遼沙,難道這部是您……您親自做的?您真是太好了!您有沒有收到葛裡沙的信?他在那邊。前天寄來一封信,很短,兩句話:他在斯大林格勒。還有,這個怪人寫道,他在留鬍子。這就是他想出來的辦法,可算有時間了……那邊很危險,是嗎?您說話呀,阿遼沙,啊!人們把斯大林格勒說得太可怕了!」

  「那裡在打仗!」

  阿列克謝歎了一口氣,臉色變得很憂鬱。他羡慕所有在那邊的人。在那兒,在伏爾加河流域展開了大規模的戰鬥,大家對此談得沸沸揚揚。

  他們整整談了一個晚上。用罐頭肉烹製的晚餐,他們吃得很開心。由於住宅內的另一個房間被釘死了,所以他們就像親兄妹似地睡在一個房間裡。安紐塔睡在床上,阿列克謝睡在沙發上。他們一躺下,立刻就像青年人那樣沉睡了。

  呵列克謝剛一睜開眼睛,立刻從沙發上跳了起來。這時一束束滿含灰塵的太陽光已經斜照在地板上。安紐塔上班去了。他的沙發背上釘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急著去醫院。茶在桌子上,麵包在櫃櫥裡,糖吃完了。星期六之前不能回來。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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